聂欢想不通自己以前是哪根筋搭错,“别人家的饭”好吃也就作罢,为何会觉得“别人的床”也好睡?十二三岁时,经常霸占叶澜双的床,姓叶的也识趣,背贴着墙连被子都不会跟他抢。
多年后再同榻,也不知是不是防着叶澜双旧事重提,聂大侠“如睡针毡”。但男人的面子大于天,聂欢是绝对不会表现出任何异样的。他把呼吸装得很平,却是一夜无眠……
清晨叶澜双跟忙着下地耕田似的,起得老早。
聂欢再次提醒他——酒壶。
只不过这厢还没等他“冲冠一怒为酒壶”,就听楼下传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穿透力只差把小客栈房顶都掀了。
众人闻声赶去,只见楼底房间地板上堆着一二十双血淋淋的手臂,手指僵硬如同鸡爪。皆是被擦着肩膀卸下来的,长短不一,切口整齐,跟士兵出征似的排成一排。
方才有人凑近,手臂像那日尸体一样动了一下……
一武士惊呼:“散开,散开,要爆炸!”
众人争先恐后退出门外,一阵晨风吹过,三两片树叶落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群江湖武士,被一惊一乍的“诈尸”吓得惊魂未定。
拓拔俊一刀剁在地上,“妈的,拿我们当猴耍呢?死的都是我苍狼教的人,盟主若是不下令,老夫只能独自摔门徒进山捉鬼了。”
“门主,苍狼教十五名门徒无故失踪,这些人昨晚还在房间,今早便只剩这堆手臂!拓拔教主核对过手上的剑伤,确实是他的门徒。”,风吟向缓缓走来的叶澜双汇报情况。
“戏腔响起前他们明明还在,客栈那么小,被砍手为何我们会没听见动静,而且周围豪无打斗痕迹,难道真是那只怨鬼作祟吗?”
“这什么鬼地方……”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叶澜双恍若未闻,他对齐庆道:“这些手是死后砍下的还是生前砍下的?”
齐庆肩上背着药箱,手里拿着一堆医具,附身检查一番后,回道:“从血的流失量和血块凝结的形状来看,手臂砍于生前。”
“昨夜他们出过客栈?”,叶澜双问。
拓拔弘还在气头上,口气蛮横:“绝对没有,戏腔响起时大家都在,后来便都回房了。”
“绝对?”,叶澜双脸色一如往常的平静,但语气已经变了调。
拓拔俊十分肯定,“绝对没有!”
聂大侠站在人群末端的噗嗤冷笑,足以把所有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这位少侠从昨日起便对我等不屑得很,你是又有什么高见?很好笑?”,拓拔俊一夜之间死了十来个门徒,加之此人戏耍自已儿子,火气更旺。
聂欢是真不想管这些破烂事,但叶澜双那个小人扬言,这事儿若是没完,要买他一年甚至是一辈子做奴隶……所以不抓住这只“鬼”,他自己也无法脱身。
血液里没有烈酒,聂欢像被暴晒过的花朵,蔫得死气沉沉,他摇摇晃晃扒开众人,眯眼往十来只手臂上一扫,说:“粗制滥造的胭脂粉,街头二文钱包一夜,女子们个个人老珠黄,贵教可真是来者不拒啊!”
“你少含血喷人,别把屎盆子到处扣。”,拓拔俊怒道。
聂欢眯眼看了老头儿一眼,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拓拔俊更怒。
聂欢:“笑你这头扣上屎盆的样子……嗯,相当美!”
拓拔俊老脸通红,拔刀就拼命,叶澜双示意齐庆再查,小郎中又细细查看断臂的衣袖,猛然扭头,“果然,他们衣服上粘有胭脂水粉。”
拓拔俊抽刀抽到一半,尴尬得脸都绿了。
不少人大惊失色,纷纷看向聂欢,如果没记错他方才一直站在五米开外罢,是长了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怎么判断出来的。
叶澜双意味深长盯着那个被酒瘾折磨得萎靡不振的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出去过,但却对胭脂水粉一无所知。而此人……似乎很是了解,了解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分辨出来,“粗制滥造、两文钱一个”?
聂欢似乎懂了叶澜双的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勾嘴道:“怎么?叶大盟主没有两文钱一夜过?”
叶澜双琉璃瓶般的眸子动了动,说:“倒是千金一夜过。”
聂欢头脑迅速旋转起来,千金一夜过……千金一夜过……
操,不就说昨夜吗?花重金买他一月,一年……虽然自己卖艺不卖身,但好像也能曲解成那意思。
好家伙,本以为叶澜双是雷打不出几个屁,却是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聂欢正欲跟他唇枪舌战八百回和,姓叶的却不恋战,没再理他。
“谷主,你带人去查街头……”,叶澜双不知店名,转头问聂欢:“叫什么?”。
聂欢做老太爷模样:“酒壶还我,顺带装满酒。”
叶大盟主当自己没问过,直接对药仙谷谷主说道:“去问客栈老板。”
齐衡授意,带人匆匆离去。
齐庆目送自己大哥背影离去,便见那“主仆”二人一个眼中火冒三丈,一个目色水平如镜,冰火相交,竟碰撞出了气势冲天的阵仗。
细细看叶澜双的脸,白得毫无血色,齐庆皱眉,忙从药箱里掏出几根草药状的东西递过去,叶澜双顿了顿,心照不宣地接过,像吃零嘴一样嚼了起来。
聂欢深感诧异,他这样的身份怎么会吃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正神游着,被燕行鬼鬼祟祟掐了他一爪,“欢哥,此事玄乎,要不我们毁约?先离开这里再说,你赚这么多钱干嘛?身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唉,这些年若不是自己罩着,燕行这货怎么有脸活着?他做啥杀手,逃命第一。
赚这么多钱做什么?聂欢答:“行侠仗义!”
燕行果然回了他个响亮的:“放屁!”
聂欢笑了半天,没再继续说。
不多时叶大盟主便控制住了局面,话虽不多,每句话都在点上。手下的人按他吩咐去查边陲妓院,部分人查看周遭是否还有别的尸块或死人。
拓拔俊那声“绝对”,脸被打得啪啪响,像鱼干一样被晾着,杵在原地表情比出恭没带草纸还难看。
“盟主,老朽能做点什么?”,实在尴尬得很,他舔着老脸问道。
叶澜双冷眼看去,“本座没记错的话,拓拔教主从昨日便要进山,怎么还此?”
他这话一出,拓拔俊老脸狠狠抽了一下,若昨日他不信山中玄乎,那今日差不多全信了,此时让他去,不是送死吗?
可至今还没几个人敢跟叶澜双正面刚过,拓拔俊想到这里,咬牙道:“老朽……这就带人去!”
叶澜双面不改色:“性命攸关,教主当心。”
聂欢都听不进去了,这厮每个字谦虚到了极点,但组合成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怎么听都是冷面无情。
待人们做鸟兽散去,叶澜双踏步走来,从善如流道:“随我去个地方。”
“不去!”
聂欢一时忘了昨晚的“一辈子”之约。
说完再看姓叶的那张脸,明显在问“你想好再说”。
他自心里虽骂这厮不是人,嘴上勉强揶揄道:“何处?”
“女鬼家!”,叶澜双言简意赅道。
“行,你带路。”,见叶大盟主站着没动,聂欢补充道,“我知道?”
叶某人定定看着他,一副“我就看你装到什么时候”的样子。
“………行,我带路。”,牙缝里蹦出这句话,聂欢真想一拳挥在叶澜双那张人间尤物的脸上,鼻梁打歪,眼睛打肿……
几年前他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传说也好捕风捉影也罢,他确实知道一些。
“你就这么肯定我知道?”,聂欢带头走在前面,回头问。
叶澜双脚步微慢,月白色的长袍迎风飘扬,长发束了一半,剩下的零落在腰间,有些凌乱,却不失违和——活像一个人畜无害的公子。
他说:“你告诉我的。”
聂欢皱眉,他几时跟他说过,他只说几年前来这一带出过任务,还说知道女鬼的传说……好吧,确实等于告诉他了。
聂欢心说,姓叶的没什么优点,就是心思缜密。别看他平时一副“我不跟你们讨论”的行头,但每个细节都逃不过那双深如大海的眼睛,而且防范意识及高,从不当面发表他自己的推断。
说白了就是一肚子坏水,这种人一但做了小人,那就是登峰造极化境……
叶澜双斜眼看来,好像再说: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聂欢才不管,别说想,就是当面说出来又有何惧?于是继续对这个武林盟主展开想一系列诋毁……
“不是与妓院有关么?你做何对女鬼这般执着,莫不是……”
“妓院的线索太明显,越是这样,女鬼的故事越是不可忽视。”,叶澜双掐断聂欢的话说道。
行吧,他果然有自己的一套,聂欢又问:“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能查到什么?”
叶澜双踏步敢上前面的人,说:“死人不可怕,活着的人才可怕。”
他这话似乎在映射什么,聂欢动了动唇,继续装傻,“什么意思?”
被问的人不厌其烦,“幕后主使借女鬼的嘘头,先是引万千将士消失不见,再是‘诈尸’伤武林人,这之中定与死去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我们没发现。”
“不是还有砍手么,今早的。”,聂欢说。
叶澜双若有所思道:“砍手证据暴露得太明显,不像一批人所为。”
聂欢又是“哇喔”一声,虽然不想承认,但此人称霸武林确实不只是靠脸,还算有些实力。
“那……”
“聂欢!”
叶澜双忽然正经起来,聂欢自知装傻把戏被识破,无趣道:“你的意思的是,砍手是另一批人所为,目的是?”
“知难而退。”
“在救你们?”
叶澜双停了脚步,待聂欢回头,他才缓缓说:“不是‘你们’,是我们。”
聂欢无所谓笑了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的陪跑的。”
叶澜双久久没再出声,不说话就是不赞同他的观点。
聂大侠也不当回事,又说:“刚来的时候你明明不让人进山,怎么今天又叫拓拔俊跟他那粪草儿子去打头阵?”
叶大盟主顿了顿,垂眸一句:“今日不同往日。”
……这也算理由?聂某人表示匪夷所思。
得天独厚的群山巍峨,两山之间唯独只有一条江可通往村里。
叶澜双花钱租来一叶竹筏,他不需要划桨,单靠内力便能崔氏竹船前进,可快可慢,坐在上面如履平地!
江水绿如蓝,沿江两岸不知名的花开满山野,野鹭成群飞过,惊得一汪静水泛起圈圈涟漪。苍山顶上时有歌声传出,唱的是当地方言,声音纤细,悠扬婉转,委实动听。
叶澜双负手站在船头,依稀听见岸边有人喊:“喂……站住,我的酒……酒壶……”
他慕然扭头,只见聂欢横七八竖躺在舟上,头与江水所隔不到两寸,一手高高举起,壶中酒水泉涌而出……他仰头张嘴,烈酒如喉咙,喉结滑动数下,咕噜咕噜片刻功夫,一壶酒被他喝得一滴不剩。抖了几下抖不出来,恨不得拿刀把壶割开添上两口。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爽!”,偷酒喝的人仰头嘿嘿笑着:“有钱么?劳烦替我把酒钱付了,从我尾款里扣。
聂欢顿了顿又说:“咦,船怎么不动了,莫不是叶大盟主没内力了罢?”
叶澜双平静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也被野鹭惊扰,闪过刹那的涟漪。他从什么时候忘记用内力,许是老翁喊话的时候,又许是……他方才侧头那瞬间……
老翁没想到那两位相貌非凡、眉清目秀的郎君竟会偷酒,正哭天喊地,一片金叶子从江中飞来,稳打稳落在他面前,老翁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而且——那壶酒也万不值这片金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