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失控机器（12）

盛知远把怀里的人放在了长椅上，让她靠着一旁的柱子。

这是上次来过的地方，他们家附近的一片人工湖。

远方夕阳将垂，橙黄的光被湖水搅起波澜。

盛知远半蹲下身子，手轻轻摩挲着那白净的脸，贪婪地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那人的眉眼。

数据带给他的冷静已经无法克制住内心的热度了。他不需要用那些礼义廉耻装点自己，而是近乎靠本能行动。

想要什么，就拿过来，不想看见的，就一一赶走。

被他半圈住的人眼皮轻颤，看起来像是要睁开一般。

但盛知远眼底的烧灼不消半点，他离远了些，紧紧盯住那双眸子，不肯放过其间一丝一毫的变化。

盛越是被一阵风吹醒的。并非扑面而来的寒意，而是像卷过树干的轻柔一样，滑过两侧的耳朵，带起的头发刮得人脸皮发痒。

脑子还未完全清醒，她的手就已经无意识地抬起，想要拨开捣蛋的头发丝。

指腹触及的却不是头发，而是远比那冷得多的东西——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帮她顺了头发。

她的手一抖，忽然想起了池洲的脸，惊得她睁开了双眼，跟在脑海中一模一样的脸便闯入了眼帘。

那人半蹲在她的身前，挡住了一大半从湖那边吹来的寒风。他正亲密地把她的头发顺至耳后，眼神也如情人般炽热。

盛越一把拍开那只手。

“是我，是我。”那男人轻声安抚着她，“盛越，我是盛知远。”

“盛知远？”盛越喃喃着。

“是。”

“池洲呢？”盛越这才松了口气，也才发现，他们正在上次去的那片湖那儿。

“不知道。”盛知远平静说道，“我去的时候，他家的门开着，主人躺在地上，池洲已经走了。”

难道是弄晕了她好逃跑？

盛越这样想着，沉思间，忽地对上了盛知远的双眼。那双眼睛，几乎看不出丁点儿机器人的呆滞与无神。

她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打算坦白了。

盛越打趣道：“不继续瞒着我了？”

盛知远起身，坐在了她旁边：“主人不也瞒着我吗？”他偏过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受伤的表情，“明明知道我有了自我意识。”

对方的坦诚让盛越松了不少气，她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脑袋，眺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她侧过脸，眉眼间揉着笑意，“不止你一个人为你不再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而高兴。”

她话里的“总有一天”让盛知远生出一股莫名的慌意，他收紧了手，大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烫着他。

“我想告诉主人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是之前那个人。”语气肯定。

不等盛越回应，他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主人跟她不一样。每次看见她，我都会想着要怎么把她杀了，才能减少一点自己的痛苦。”

他喘了口气，眉心的紧蹙稍缓，一字一句道：“或许让她吊着半条命活着，看着她每天为求死而挣扎会更让人满意。”

谈起这些有关他人性命的问题时，他的语气平淡到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盛越怔然：“你说什么？”

妈妈的，好像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忠心护主机器人的情节怎么突然就坐上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1]飞升成暗黑恐怖流了！

盛知远一直盯着盛越：“主人让我觉得，能感受到爱是多么快乐。”

“但它也折磨着我，我不安心，反而更加害怕。害怕哪一天又变回了那个冰冷的机器，主人让我笑我就笑，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要保护你，也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听什么，看什么。”

他憎恶意识挣扎在铁壳里，却怎么也敲不破那层束缚的感受。

“不过……”盛知远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盛越的头发，眼神痴迷，“只要主人不离开我就好了，只要主人不离开我，那些害怕算不了什么。”

“主人不会把我当成冰冷的机器，对吗？以后你也只会跟我在一起，只和我说话，是吗？”

！！！

这是何等卧槽的剧情！

盛越打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她起身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被脚下的地砖带了一下，就在她快要摔倒的时候，盛知远握住了她的胳膊。

那只手恰好圈在了下午被“池洲”捏疼的地方，熟悉的力度覆在了上面，痛感从跟手接触的每一处钻进了皮肤。

盛越怔住，愣怔地看着那只手。

前段时间感受到的不安再度拢上了心，而这次，她终于揪住了源头。

“是你？”盛越往后退了一步，碍于被箍住的小臂，她无法退得太远，“刚才在池洲家的，是你？”

“还想着能瞒多久呢，我迟钝的主人终于发现了？真可爱啊……”盛知远轻笑着把她的另一只手臂也握住，那一点被她隔开的距离又拉扯了回来。

哥！

大哥！

别再往回扯了大哥！

小弟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盛越还是被迫凑近了去。

在外人看来，他们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对湖边相拥的情侣。

她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池洲在哪儿！”

盛知远微低下头，在她耳边呢喃：“主人还在关心其他人？不用担心，他走了，什么事也没有。”

“作为猜对的奖励，我再告诉主人一件事好了。”盛知远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那些孩子给主人送去礼物的时候，我都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

盛越身子一僵。

“主人明明喜欢那些东西，为什么要扔掉？”盛知远像是在提醒不听话的孩子一样，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那是我为主人买的，你应该好好收着不是吗？”

“你这个黑山老妖——不是……”盛越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她都快气糊涂了，“你这个疯子！”

盛知远：……

疯了！绝对疯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成果，可盛知远的话像是刀刃一般，划开了蒙在这上面的愚钝。

她以为一点好意就能拔起扎在这人心底的毒根，想把他从那滩泥里拉出来，妄想这样就能洗掉他一身的污浊和不堪。

却不知，他从未跨出过一步。缚住他的不是什么泥淖和污水，而是他自己。

“疯子？”盛知远揣摩着这个词，“疯了的话，主人会留下来照顾我吗？”

面前的盛知远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那些伪装在神情中的温润与稳重消失得干干净净。

其间的畸变让盛越毛骨悚然，惧意驱使着她转过身，向公园外跑去。

她好像、似乎真的解锁了什么不得了的剧情。

“啊……要离开啊……”盛知远扯开了覆在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带着几丝扭曲的笑意爬上了他的眉眼，“没关系，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能找到你，我亲爱的主人。”

没关系。

被她看见了那颗肮脏的心也没关系。

他不在乎把自己的丑陋与鄙行撕给她看，他要让她知道，他究竟有多爱她，爱到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地步。

还有……

盛知远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轻轻摩挲着封面。

那是他昨晚在盛越房间里发现的，如果不是看了这个笔记本，他也不会想到盛越从哪里来，又究竟在做什么，更不会现在就冒风险赶走池洲，挑开这一切。

另一个世界，要把他变成好人？

他随意翻开一页，那上面记着一句笔记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话。

——“今天状态良好，暂未出现负面情绪。”

是在说他？

他的主人，真是有意思。

他可是，从来都没好过。

盛知远眉眼带笑，眼尾的郁色浓重。

她还想逃到哪里去呢。

对了。

如果主人不能为了他放弃其他人，那么……把她变成只能听自己话的人就好了。

这样想着，盛知远收好了笔记本，不紧不慢地向盛越离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