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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弦衣只是随意出来看看,因着神殿离王城十分近,便循着烛火过来。原本并无目的,可当路过这处破败之地时,她心中忽地一跳,仿佛殿内有什么吸引她一般,于是她顺着破旧不堪的门进了这地方。
可进来后,除了院中因风吹日晒而腐败的各种物什,旁的什么都没有。
在院中随意看了会儿的她,便打算离去。
此时,呼啸而凛冽的寒风刮过,将院落边上一处门板吹动,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出来模糊的骂声,和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知道这是有人来关门,戚弦衣却不急。
眼下的她并未现形,便也不怕那人会觉得她是忽然出现。因而当那脚步声渐渐临近时,她略一顿,觉着无趣,就要回神殿,谁知正好对上对方的双目。
夜色深沉,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黑暗,唯有远处微微透进的光,将原本暗沉的院落照亮了些。
相对于对方瞧得并不真切,戚弦衣倒是不受黑夜影响,因而她能清楚看见对方的模样。
衣衫残破,身材消瘦,手指干枯。他看上去似乎许久未曾收拾自己,枯黄杂乱的长发遮住他的面容,只隐约能看见一双隐在发后的双目,隐隐带着些光芒。
他的双目原本是黯淡麻木的,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当来关门时,抬头的瞬间,他身子却忽地顿住,接着眼底似乎有什么被点亮,染上些惊愕。
原本打算离开的戚弦衣见状,也是一怔。
“你能看见我?”
在原主的记忆中,除非自己现形,否则整个大陆没人能看得见她。但眼下,对方眼中的惊愕却让她意识到,也许不是没人能看得见,而是在此之前原主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闻言,攥在门板上的指尖一紧,干裂的唇紧紧抿起。
戚弦衣看着他,心中忽地起了些兴趣,正要再次开口,却听得那人身后似乎传来骂声,因离得不近,再加上四周朔风凛冽,呼啸声掩盖着,因此传出来的声音也十分模糊。
“……贱……关个门……赶紧……关了……滚……”
从模糊的声音听来,屋内的人似乎十分生气。
站在门板处的人也听到了这话,且他听得比戚弦衣更清楚。
他略犹豫了会儿,便侧身,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到门外,接着将门板缓缓推回去。
他似乎,不打算回屋内。
不过也不重要,屋中那将他从睡梦中踢醒,叫他来关门的人也并不在乎他是否回去了,只是感受到原本呼啸的风不再那样刮得人脸生疼后,就转过身子,挪了个方向继续入睡了。
听得身后屋内没了动静,他才再次略抬起头,却不敢直视戚弦衣的双眸,眼神落在不知何处。
他似乎有些怕,却又不是真的怕。
因为他的眼神虽然闪躲,但却撑着身子,一步一步朝戚弦衣走来。
戚弦衣看着他,并没有动作。
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以至于走路有些不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或轻或重的原因。
对方没有走近,最终停在离戚弦衣前方不远处。
他身上衣物十分破旧褴褛,且单薄无比,根本无法抵御院中凛冽的寒风,因而此刻被冻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可他依旧站着,并没有丝毫要回屋去的意思。
戚弦衣盯着他看了半晌,接着道:“你……有话跟我说?”
她的声音清泠,在黑暗的夜空中,更显得有些空灵。
那人闻言身子又瑟缩一下。
“你,为什么……出现……”他的声音嘶哑,说话十分费力,似乎许久没开过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戚弦衣却听明白了,对方这是在问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随便走走。”她回应的简单,接着双眸看向对方的右腿处,“你受了伤?”
不仅受了伤,还是很严重的伤。
从戚弦衣的角度看去,通过对方破旧褴褛的衣衫能发现,他右腿下方有大片溃烂红肿的地方,应当是受伤后便从未处理包扎过,因而此刻能明显看出外翻的伤口,和里面已经十分溃烂的血肉,瞧上去十分瘆人。
那人似乎未料到她会忽然关注这个,先是一顿,而后稍稍侧了侧身子,将右腿往后挪了挪,头也更低了。
戚弦衣见状,朝对方走了两步,接着仔细看着对方的伤口处。
果真如她所想,对方的伤口已经很严重,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不治疗,可能日后会留下终身的隐患,也许会如眼下这般,影响行动。
因为她的目光,那人愈发羞赧,却又不离开,只是伸出手,尽量将自己的伤腿遮掩住。
见他遮遮掩掩的模样,戚弦衣眉间微蹙,接着道:“别挡。”
那人因为她的话,指尖轻颤,接着带着犹豫地将手收回。
“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忽然又停住,接着双目中绽出一点不可置信。
原来他将手收回时,戚弦衣便抬起手,似是想要触碰他的伤腿,结果还未碰到,纤细的指尖便从他的腿间穿过。
“这……”他睁大了眼,嘶哑的声音带上了惊愕,接着也顾不上羞赧,抬头看向对方。
而戚弦衣,反而没他反应这么大。
当见到自己的手穿过对方身体后,她心中道了句“果然”,接着又有些奇怪。
先前发现这人能看得见她时,她还以为自己是不小心现形了,可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发现确实是半透明的状态。于是她在对方靠过来后,尝试去触碰对方,结果如她所料,这人只能看见。
可能看见就已经很令她觉得奇怪了。
如果她不愿意,这整个大陆上,应当是没人见到她的,可这个人……
正因如此,戚弦衣一下子对他生了些兴趣。
“你的腿伤得很严重。”她道,“怎么受的伤?”
她双眸直视着对方,直把对方看得再次低了下头。
“搬东西……”他低声,声音沙哑,如同砂石磨砺一般,“不小心手松了,被砸的。”
其实是那些素来瞧不上他的人,故意在做劳役时,将重物往他腿上砸。而他又无法医治,几日下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可这样的话,不知为何,他却不想让对方知晓,因而便扯了个谎,说是自己弄的。
戚弦衣听后也没追问,只是略一点头,接着掌心停在离对方伤口处寸许有余的地方。
“如果可以,近段时间尽量别做重活,你这伤到内里了。”
看着表情认真的对方,他眼中神情闪烁。
他受伤这几天来,这伤口一直暴露在外,并未做任何防护措施,甚至有时做劳役时还会因为过于繁重而伤口再次撕裂。不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也不是他不想去治,而是他这样的身份,莫说请医师看,就是想弄点草药外敷都办不到。
低贱的身份,连活着都已经是一种恩赐了,又怎能妄想治伤?
他其实也知道自己伤得重,可毫无办法。
那些人瞧不上他,将他视为羞辱对象,不论有事没事都以羞辱他来取乐。
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身份,为什么就他一人要受众人的取笑羞辱?
他的神情开始变化,原本周身都笼罩着颓丧的气息,此刻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散发出的低气压。
此时,他感觉到自己右腿伤口处忽地有一阵暖流缓缓渗入,接着蔓延开来,让他原本已经因疼痛而麻木了的腿上又有了些感觉。
温热、麻痒,以及微微刺痛袭来,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面前的人说了话。
“应该不用几天就会痊愈。”戚弦衣说着,站直了身子,“方才我所言,你切勿忘了,莫要再做重活。”
她说完后,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仔细一瞧,原来对方先是盯着自己的伤口出神,接着抬头看向她。
“您是……”他的声音有些犹疑,似乎不太敢确认,“神女大人?”
戚弦衣眉峰一挑,带了些讶异,随即反应过来。
这片大陆上只有一位神,就是原主。对方从她方才的动作中猜出来也是应该的。
她于是略一点头,算是认了对方的疑问,还未来得及的说什么,便感觉对方的忽地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我……”他顿了顿,“您,您真的是神女大人?”
“你不信?”戚弦衣道,“那便罢了,你觉得我是谁,便是谁。”
她其实不是很在乎对方的看法。
先前所以停下未曾离开,不过因为觉得对方竟能在她未现形时看见自己,而起了些兴趣。之后替对方治伤也只是不想视而不见罢了。对方猜出了她的身份,她也没觉得有什么。若是不信,她也不在意。
这人只是她今夜出来无意中撞见的一个罢了,纵然有些特殊,但若是对方不信她的存在,她也没必要去解释,更没必要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原本那话不过随意一说,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谁知对方听后愈发激动。
“不是!”他的声音略提高了些,在原本寂静的黑夜中听着有些刺耳,若非有呼啸的冷风替他遮挡,只怕屋内的人都能听见了。而意识到这点后,他一下子噤了声,片刻后方重新开口,“我,我信您。”
戚弦衣看着他,并不言语。
“我只是……”在戚弦衣没看见的地方,他垂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我只是没想到,我竟能见到大人您。”
整个大陆的臣民都知道,迦莲神女神圣不可冒犯,她庇佑这整个大陆,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据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就只有大陆至高无上的王能有同她交流的资格。
“我没想到。”他喃喃念着,“您居然会愿意让我这样低贱的人看见您的模样。”
他见到了,除了王之外,几乎无人见过的神女大人。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中忽地又是一跳,奇异的感觉顿时涌了出来。
戚弦衣听他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对方似乎是误会了。
“不是。”她开口道,声音轻缓却不带任何情绪,“你看得见我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
对方闻言一愣,随即道:“我……?”
他并不明白对方的话。
戚弦衣“嗯”了一声,接着道:“先前的我并未现形。原不过是出来看看,经过此处是便进来了,本是要离开的,后来你出来了,我发现你似乎能看见我,这才留了下来。”
对方听后沉默片刻,而后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开口:“您的意思是说……我能在您未现形的时候看见您?”
戚弦衣又“嗯”了一声。
他彻底沉默下来,头低着看着地上,杂乱干枯的长发遮住他的脸,也掩去了他面上的神情。
良久后,才听得他嘶哑的声音道:“原来我和王上一样,都能看见神女大人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世人都说他低贱,肆意欺他辱他,可原来,他却拥有那些人都没有的能力——他能看见并未现形的神女。
而这样的能力,整个大陆,只有王有,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也有。
戚弦衣听了他的话,原本想告诉他,其实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的。但心思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原主和第一任王有约定,要助对方稳定王权,此刻她若是说出来,只怕会让现任王的威望受到损害,还是不要轻易告知别人为好。
于是她并未开口,只当是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而见她沉默,那人不知想到什么,身子微颤。
“大人……”他似乎想说什么,才刚开口,对方便先一步说了话。
“我要走了。”戚弦衣道,“我出来很久,该回去了。”
他闻言,双手狠狠攥紧:“您要回仙境去了吗?”
他曾听别人说过,迦莲神女虽然庇佑着大陆,但也只有每岁冬至才会降临大陆,旁的时间都会在仙境中,不会轻易到大陆来。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身份,也能有见到神女的一日。
不仅如此,对方还替他治了腿上的伤。
因此当听得对方说要离开时,他下意识以为对方是要回仙境中了。
仙境?
戚弦衣指尖一顿,接着才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寻到这个词的意思。
“不是。”她回答得干脆,“没有什么仙境,我只是要回神殿了。”
“没有仙境……?”
“嗯。”戚弦衣道,“仙境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实际上没有这种地方,我一直都待在神殿中,就在雕像里。”
他原本攥紧的手忽地松开,接着又不自觉地缓缓聚拢起来。
“那,为何旁人都说,大人您是生活在仙境中?就连……就连王上都这样认为。”
戚弦衣:“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说法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从谁那儿传出来的了。”
那人听后,心中的奇异感愈发蔓延开来。
原来、原来并不存在什么仙境,神女大人一直都在神殿中,而这事,他是整个大陆唯一知道的人,就连王……都不知道。
他的指尖更加握紧,隐在长发后,因长时间缺乏水分而开裂的双唇微微有些颤抖。
他现在是不是,整个的大陆离神女最近的人了?
思及此,他的眼神忽地绽出一丝炙热来。
见他一直不说话,戚弦衣还以为他不愿意开口了,便也没多想。
原本她也只是因为心中那点兴趣而留了下来,接着和对方说了这么多。既然眼下对方已经没话要说,她也没有挑起话头的心思,还是早点回神殿想想之后怎么应对冬至的事是正经。
于是她连道别都没有,在对方依旧低着头时,便转身打算飘离,谁知刚往前走了一点距离,便听得身后的人道:“大人!”
她于是转回身子。
“我……”在对方平静而悲悯的双眸注视下,他显得愈发紧张,原本要说的话,也压了好半晌才说出口,“大人,我……您能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他似乎,有些贪得无厌,知道了这些事情后,又想知道神女的名姓。
话音落后,是长久的沉默。
黑夜似乎更加寂静了,远处的微微烛光也更暗了些,他几乎要看不清自己的身子了。而比黑夜更难熬的,是对方的沉默,沉默到让他心慌。
“对不起!”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是我问得太多了,请大人您不要……”
“我没有名字。”
突如其来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听后一怔:“大人?”
“我没有名字。”戚弦衣正色道,“我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名字。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叫我‘迦莲’吧。”
这是大陆的臣民们照着她神像下刻着的那两个字而取的称呼。
他其实知道这个名字,也知道别人是这样称呼对方的,但他不想和旁人一样,这样唤她,因此才会问了这么一句。只是未料到,对方竟是这样的回答。
他有些失望,却很好地克制住了。
“大人。”他抬头,并未将遮住自己面容的长发撩开,而是就这样看着对方,声音虽嘶哑,却带着坚定,“我叫祁温瑜。”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跟神女大人说自己的名字。明明对方已经存在了那样久,对她来说,自己也许同尘埃一样微不足道吧?
可他还是,想让大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戚弦衣看着对方,虽然他的面容被长发遮挡,但她似乎能从对方隐约现出的双目中看出一点期待。
“祁温瑜。”她徐徐道,“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她说着便离去了,依旧没有告别。而这回,祁温瑜没再叫住她,只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逐渐变得有些痴,消瘦的指尖更是抚在了自己右腿的伤口处,那里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流似乎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炙热起来。
大人……
他张了张嘴,无声唤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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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日,太常寺照往年的习惯,照例准备祭祀事情。而因着王的话,他们较之以往又愈发谨慎了些。
神殿离王城不远,王的车驾出了朱雀门往右,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神殿之外。
因为大陆臣民信仰神女,故而神殿规模宏伟庞大,除了供奉有神像的主殿,四周更是数间廊坊屋宇围成。
然而终归是神殿祭祀场所,便是周围亭台楼阁,装饰却普遍素净,不似王城那般雕梁画栋,色彩艳丽。
祭祀的队伍既长又远,除了王,神殿外还有无数前来参拜的臣民们,他们都是想要得到神女的庇佑,又或者想着自己是否有幸见神女一面。
怀鸿朗到神殿外时,两旁的通廊处早已站满了人,唯有中间一条道路,是领军卫提前来清道留出来的。而最前方,离神殿殿门最近一处,早已布好祭祀之物,只待他前往主持。
他身着大裘冕,玄色上衣,朱色下裳,衣缘袖端俱为青色,从车驾上下来后,两旁的臣民见了便纷纷下拜。
“王上。”有身服五章毳冕的太常卿上前,先是躬身行礼,接着半弯着腰道,“一切俱已妥当,请您驾临。”
怀鸿朗看了对方一眼,腰间白玉双佩微微摆动。
“嗯。”他略一点头,便越过对方,往前方祭台走去,身后太常卿一路跟着,直到行至了沿阶下,方顿住脚步。
怀鸿朗单手握着剑首上玉制辘轳行饰,一步步踩着台阶上了祭台。
……
听着殿门外的动静,神殿内的戚弦衣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今日是冬至,在原主记忆中,这是每岁王来祭祀的日子。祭祀过程十分繁冗,全程由王一人主持,而前来参拜的臣民只有等王主持祭祀完毕,方能在殿外朝着神殿遥遥下拜,以表自己对神女的敬意。
而祭祀这日,神殿唯有王能进入。
王需要在殿外祭祀大典结束后,亲自入神殿内,虔诚下拜,迎请神女驾临,降下神谕与福祉。
过去十年,大陆现任的王——怀鸿朗,因为十分怀疑神女的存在,故而每每在祭祀结束后,便是进了神殿,也从不会如同以往的王一般,跪拜恭迎。
原主那时并不在意这些,因为大陆十年内不会有大灾祸,便任由对方去了。
可眼下,戚弦衣却不能继续这样,此次她必须要让对方知晓,大陆之后会发生的灾祸,但同时又不能让对方对她起忌惮之心。
思来想去,她觉着,倒不如直接将一切告知对方。
因为时间流逝,越往后,便越少有手握王权者知晓,冬至祭祀不过是一场戏,而到了现在,连神女的存在,都成了叫人怀疑的事情。
怀鸿朗生性多疑,手段杀伐。若是乍然出现,却又不将一切告知,他必定会将这个自己原本以为不存在,但实际上真的存在的神女视为威胁。
臣民如此崇敬神女,他掌权后在因为臣民的对神的敬意,而被逼得不得不每年冬至亲临神殿祭祀,心中想来已是极度不豫。能一直忍着只怕是因为觉着所谓神明不过是臣民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
不论是对谁来说,一个强大于自己数倍,又声望比自己高的人,都是应当忌惮的。
若是让他知晓冬至祭祀的真相,如他这般聪慧之人,定会想到,神女既能同第一任王定下这样的盟约,就不会有颠覆他王权的心思。
这样一时间内,戚弦衣也能替自己争取到时间,查清未来时间中囚住原主的究竟是不是怀鸿朗。
正在她思索着时,殿外祭祀的动静停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王上。”有苍老的声音响起,“云绫帛已在神殿内备好,请您恭迎神女降谕。”
“……”外间沉默片刻,方听得冷然的话语道,“孤知道了。”
又是一阵脚步声后,紧闭着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神殿因长久封闭,又处背阴处,因而便是白日也显得有些暗沉,内里更是阴凉。
之所以将神殿修建在背阴处,皆是因原主的想法。
当初原主同第一任王定下盟约后,对方说要替她重新修建一座神殿。原主本想拒绝,却拗不过对方的坚持,最终答应。
而在问及她有什么要求时,原主只说了句不想长时间接触日光,也无甚重要原因,不过是她自己喜阴凉罢了。
最终,这座恢弘的神殿,便建在了此处。
最初几任王,出于对神女的尊敬,每岁都会派人将神殿修葺一番,而随着时间流逝,越到后面,将此事放在心上的王越少。及至怀鸿朗夺得王权至今,这座神殿已经有十年未曾翻修过。
神殿内倒还好,因着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的,再加上平日无人时,也会有专程看守神殿的人前来打扫,内里倒也显得整洁。除了个别处雕梁处朱色漆有些斑驳脱落外,倒也同最初修建时无甚分别。
但与神殿内不同的是,殿外的一些通廊屋宇,因着常年无人修葺,许多地方被各种细小爬虫啃食蛀咬,尤其是在多数无人见着的地方,蛛网四处结遍,灰尘满落。
每岁冬至前,怀鸿朗都会叫人大致将必经之处扫洒一番,以免叫臣民觉着他不敬神女,但也仅限于此了,祭祀时无人会去之处,他从不上心,因而那些地方早已变得有些破败。
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所谓的大陆守护者根本不存在,偌大一个神殿修建起来,供奉的不过是一个臣民自己臆想出来的神女罢了。
这样的想法,从他还未夺得王权时便存在了。
他虽出身世家,却从不信族中那些人装神弄鬼的那套。
怀鸿朗记得,每岁冬至,族中有威望的长老们总会极早起身,接着各个将自己收拾齐整,说是要往神殿中去参拜,若是幸运或许能见着神女一面。
他印象中,长老们说这样的话时,面上都是崇敬的神情,仿佛能得见神女一面,便终身无遗憾一般。
年幼的他尚且不明白,而随着年岁渐长,他也能有资格随着长老去神殿参拜后,方知晓,这么些年来,莫说他们族中,便是所有能去神殿的人中,除了王,无一人得见神女。
便是如此,那些人依旧甘之如饴,除却每岁冬至祭祀,旁的大小节日,总是会有许多人去到神殿,即便依旧不能进入殿内,他们也甘愿只是在殿外跪拜行礼,以表示自己心中虔诚。
而与这些人不同,怀鸿朗年岁愈大,便愈不信神女的存在。
“你们都说我们是受神女庇佑的,但除了王无人见过,也许这只是一场谎言呢?也许所谓的迦莲神女根本不存在,一切都不过是自古流传而来的谬论罢了。”
那时的他曾经当着族中长老的面问出这样的话,结果便是被罚跪在祠堂中,三日不许吃喝,反省自己的罪过。
从祠堂中出来后,他再不说这样的话,可心中却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之后又过了十数载,王权动荡,大陆争端四起,最终他夺得王权。
登基的第一年冬至,他原想取消祭祀,结果刚有这么念头,在朝会上同诸臣提及一句,还未明说,各方劝诫的言论便扑面而来,尽是叫他三思,为大陆臣民着想的。
在那些朝臣看来,冬至祭祀是像神女表达敬意的日子,只有好好做了,才能保证之后一年风调雨顺,大陆没有灾祸。若是随意取消,怕惹得神女不快,从此之后都不再庇佑大陆,那所有臣民包括他们自己都将失去大陆的守护者。
“若是神女真的存在,前任王仍在时,也不会出现那样大的动荡。”
那时的怀鸿朗试图以这样的理由说服朝臣,谁知众人听后并不以为然。
“上任在时出现动荡,皆因他不敬神女,神女这才降下惩罚,王上您万不可再步他之后尘!”
这样的话一出,得到了众人的附和。
在他们看来,这么多年来大陆一直安稳,从未发生过大的动荡,前任王所以出现那样的灾祸,定是他在祭祀时对神女不敬,才会收到神女的惩罚。
这样的事情其实并无依据,但总有人会提自己找一个说法,解释异端的发生。恰好这样的理由听着合情合理,因而便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但不代表怀鸿朗会认同。
他还是一样不信神女的存在。
只是朝臣的反对让他意识到,要将根植在这些人心中的信仰拔去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若是他坚持为之,只怕会受到众人的反对,那刚刚登基的他只怕也坐不稳这位置。
于是他最终妥协了。
这一妥协,便是整整十年。
而这十年中每岁的冬至祭祀,都让他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因为每一年,他进入神殿内时,都从未见过所谓的神女现身,除了偌大的神殿,和高台上的雕像,整个殿内便只有他一人,再无旁的生灵。
至此,他终于确定,所谓的神女,不过是假的,根本不存在。
只是这样的事,他便是说了,也无人相信。
那些人对神已经信之入骨,若是谁告知他们,这世上并没有神灵,只怕也无用。
若是以前,他也许会想办法将一切公之于众,但手握王权之后,他这个想法便彻底改变。
臣民相信神女存在的同时,还相信整个大陆上唯有王才能同神女交流。
他不掌权时,可以不在乎臣民的想法,当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了,却不得不为了稳固自己在臣民心中的地位,而对此作出妥协。
既然他们都信所谓的神灵,他便遂了这些人的心意做做样子,横竖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话虽如此,可每年冬至将至时,总是收到朝臣们的数封谏书,提醒他又将到了祭祀时日,他心中却又万般不耐。
他手握王权,掌管整个大陆,可每每至此时,却还是不得不听从朝臣的,去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神女跪拜。
因而每回祭祀时,他都十分郁燥。
这次也一样。
在太常卿离开后,他沉着脸色,推门进入神殿内。
顿时,阴凉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他双眉一皱。
无论来了多少回,他还是不喜欢这里,更不喜欢这阴冷的气息。
进来后,他便把殿门关上。
殿内的一应摆设,全是太常寺负责摆放,他从未过问。眼下仔细一瞧,发现这回的布置,比起先前几回,倒是要更好上一些。
他唇边带上一抹冰冷的笑,随即走到高台下的缎制蒲团上坐下。
这蒲团本是放来让他虔诚跪拜,好请神女降临的,只是他不信这些,也就不会真的跪拜了。
但迎请神女降临,时间素来不会短,据闻曾有王在殿内待了一整日才得见神女,因而为了不叫旁人起疑,他回回都会在神殿待上几个时辰,接着才会将太常寺在高台下放好的云绫帛带走,再拿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离开殿中。
只是在殿内的这段时间,其实并不好熬。
神殿主殿原本就修建在背阴处,常年不见日光,便是夏日进了神殿都会觉得十分阴凉,更别提眼下是朔风凛冽的冬至了。
偌大的神殿内,四周什么都没有,唯有中间的高台,和巨大的神像,还有高台下的贡品摆设了。
怀鸿朗不会真的跪拜,但也暂时不会出去,便只能在这蒲团上坐下。
他不是会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叫他空站几个时辰,他做不到。
只是今日,他在蒲团上坐下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直扑他面上。
警觉心叫他双目霎时凝住,他先是身形一顿,接着看了四周一眼,当确定整个神殿门窗都是紧闭着时,他眼中更是凝起一层寒霜。
他来神殿这么几回,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想来不知是谁在装神弄鬼。
思及此,他站起身,正要细细瞧一遍这殿内,便又是一阵清风拂过。
“何人?”他终于出声,言语阴沉。
没有动静。
仿佛方才的清风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那不是幻觉,是真的。
他沉下心,再次在神殿中巡视起来。
只是便是再如何看,殿中还是方才那模样,不见人影,也不再有动静。
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方才的事不是巧合。
他手放在腰侧佩剑上,薄唇微抿,长眉微凝,双目中警惕并未散去。
显然,他觉得眼下这神殿内并不安全。
只是他保持这样的动作许久,殿内却始终一片寂静,就连方才的微风,也不再出现。
最终,他握着剑的手有了松动的迹象。
“出来!”就当他开始放心戒心时,他忽地听见一点细微动静。
那动静十分微弱,若非怀鸿朗听觉高于常人,神殿内又十分寂静,只怕都会被忽略了去。
而正是这动静,叫他眼中警戒愈发浓重。
他手指再次握紧佩剑。
“何人装神弄鬼,莫要叫孤发现了,否则……”
他的话未说完,最终顿住。
因为他看见,高台的神像正下方,似乎有阵青烟缓缓凝聚成形,最后聚成一个纤细的身影。
乌发白袍,双眉微弯,面凝新荔,姿容绝世。淡色双唇微抿,双眸中神情平静而悲悯,面上却不带一丝情绪。
这是怀鸿朗第一次见她,但就这一眼,他便认出来,眼前这由青烟聚成的人,和高台上神像的面容一模一样。
他原本凝着寒霜的双目中出现了一丝波动。
“你……”
那人抬眸,双眸望向他。
瞧上去如水般平和,可仔细一看,她眼中却什么也没有,一片虚无。但不知怎的,怀鸿朗感觉对方似乎一眼将他看穿。
他原本紧绷着的下颚,逐渐舒展开来,周身带着的警惕也缓缓散去。
在对方面前,他似乎提不起戒备。
怀鸿朗抬头,看了看高台上的神像,接着又收回视线,看向离自己不远处的人。
“不用疑惑。”在他将要开口前,戚弦衣先一步道,“你见到的,就是真实。”
她的声音轻缓,却带着一丝空灵,尤其是在偌大而空旷的神殿内,更显得有些缥缈。
怀鸿朗眼中再次泛起一丝涟漪。
“你……竟真的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当然是都要!(不是)
这个故事弥补了我第一个世界只写了一个男人的遗憾,写病娇不写修罗场那多没意思!(我瞎说的别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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