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毛和一斤

这天的正午时分,沪上热浪袭人。

大街小巷里,百万人蜂拥而出,欢送66届中学毕业生奔赴黑龙江军垦的大游/行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着。身为病人,陶小霜幸运地在医院里躲了个清闲。

原本说好的计划是趁着早晨天气还没热起来,徐阿婆和表哥程迎军来接她出院的。

谁知一大早,表妹程采秀就突然跑来了医院。

“呼、呼……”

程采秀是一路跑着来的,所以坐上床沿时她脸上身上全都是汗。一坐下来,这小丫头立刻就闻到了葱油香。

程采秀今年9岁,陶小霜刚到同寿里时她还没出生了,陶小霜回忆到这个表妹时总是想起她还是一个小婴儿时和自己躺在一起睡觉的情景。比起异母妹妹高椿,一起长大的采秀更像她的同母妹妹。

程采秀还没喘匀气,一双眼睛就亮亮地盯着装万年青的牛皮袋,陶小霜见状边把袋子拿给她,边说道:“跑饿了吧,你边吃边说。”

“家里早上吃的泡饭和咸鸭蛋。姐,大哥、二哥把有蛋黄的那半边全吃了,留给我两半没红心的。”开心的吃着饼干,采秀想到那油沁沁的咸蛋黄,忍不住就向姐姐告了一状。

“这样呀,是他们不对——下次我让他们把蛋黄都留给你吃。采秀,你来是……”陶小霜感觉计划会有变。

“好啊,家里的鸭蛋还有5个呢。姐,到时蛋黄都不给他们。”采秀狠狠的点头。

“采秀,快说你来是因为……”陶小霜摸摸采秀的头,这小囡和记忆里一样的记仇!

“哦,小霜姐,阿婆说下午才能来医院接你回家了。里委的王阿姨昨晚一家家讲了,今天大家都得去参加大游/行。”里委是同寿里所在的平安居民委员会的简称。王阿姨则是指在里委工作的一位姓王的退休老大姐。

“……就是66届去黑龙江军垦的欢送游/行吗?”这次游/行医院里早有风声,看来总算是到时候了。

“是的呀。我们里弄的口号是军民一体,斗私反修。这次的比较好喊,上次的‘揪出黑九类、打倒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派性’,走在路上根本就喊不整齐。”

采秀边说边吃,小半袋饼干很快就被她吃完了。摸着肚皮,她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这一次她可是吃到了独食,一个人吃了好多的葱油饼干——待在家里的话,一星期都没有这么多好吃的,两个蠢哥哥知道了肯定会气得大叫。

“那好吧,你回去告诉阿婆,我会把东西都整理好,让他们别急,吃了晚饭再来。”

“呀!”程采秀惊呼,“我差点忘了。姐,阿婆说今天家里没人做饭,让你自己买着吃。”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钱票递给陶小霜。

陶小霜接过来一看,有5毛钱和一斤粮票。钱姑且不说,陶小霜问了程迎军,知道了自己每月的粮食定量是26斤,那平均下来每天的定量就是8两半,这粮票一斤徐阿婆是往多了给的。

“太阳出来了,天热,你坐电车回去吧。”陶小霜抽了一张5分钱塞给程采秀。

程采秀喝了满满一搪瓷杯的酸梅汤,抹抹嘴,蹦蹦跳跳的走了。

“过马路小心!”

“知道了!”

目送采秀离开后,陶小霜到走廊尽头的水龙头处洗了把脸,然后就离开医院,去街上为自己寻觅早饭。

上了街,满大街都是标语和口号,建筑倒是没什么大变,满目所见的全是蓝黑二色为主的穿着,有些白色和灰色夹杂其中,其余的亮色少得可怜。陶小霜发现这时的沪上真是和民国时的大上海大不一样了,这时昂头甩臂走在路上的全是工人和军人,农民还是很少,而什么有钱人那是见不到的!穿得好的都是干部和高职称的各种技师,但那种好是不脱离群众的好——料子或许好一点,但样式和颜色绝对是和工农同志统一了战线的。

民国时的上海滩,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被西方的冒险家们称为乐园,欧美人更赞美它为东方的巴黎,日本人在举起屠刀前也有些敬畏称它为魔都;它是东南亚富人们的销金窟也是当时最大的毒品集散地,前世的陶小霜在十里洋场里见识过不少的繁华,却也从不敢夜晚单独出门。

而如今的上海被称为中国轻工业的长子,有着接近两百万的工人拖家带口的生活在此,大街上尽是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男女工人。陶小霜走了半条街就没见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曾经的旗袍西服洋装更是早就没了踪影——陶小霜的‘记忆’里也就在她7、8岁前有人敢穿这些带资本主义情调的衣服,而自从和苏联决裂后苏式布拉吉(连衣裙)大家也不敢穿了。在这两年的大运动后,被称为‘老三装’的中山装、军便装和青年装更是成了所有人‘艰苦朴素’兼不犯事的共同选择;各式的男女两用衫、长短袖衬衫就是这时夏季里最常见的上装,而下装则男女都是肥大的直筒裤,男的能过膝,女的最多到小腿的中央——宁鸥的短裤就是这种小腿中央裤。而现在的陶小霜就穿着一件二舅妈彭苗的旧衣改小的灰色半袖春秋两用衫,和一条半旧的黑短裤。

在街道的尽头,她找到了一间大饼店。店面看来低矮破旧,排队的人却很多,这种店的味道一般都不错。

只见一个圆脸大叔围着白围裙,用一根铁棍在柏油桶改制的炉子里轻巧地一锹一甩,热腾腾的大饼就在炉子顶部的铁皮上摞成了几座高高的“小山”。表面撒着黑芝麻,圆形的是咸大饼;表面撒满白芝麻,椭圆形的是甜大饼,芝麻的香味和烘烤的焦香让经过的人们不自觉地咽口水。

“下一个”,收钱的是个剃平头的小年轻,动作很麻利。

很快就排到了陶小霜,“小师傅,一个咸的,一个甜的,再要一碗甜豆浆。”

小年轻手拿黄纸,飞快地在两座“小山”上一碰就夹起了两个大饼,陶小霜急忙伸手接过。“这是我的杯子。”她把搪瓷口杯放在桌上。

小年轻拿起大木勺,一舀一倒,一杯豆浆就打好了——豆浆刚满到杯口,不差分毫。小年轻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报价:“大饼咸的三分,甜的四分;一碗甜浆5分。共计1毛2分,粮票三两。”

陶小霜把早算好的1毛2分放到桌上,有些为难的问:“小师傅,我只有一斤整的票,麻烦你补7两,好伐?”其实她是对换票的事有些生疏了。

知道麻烦还开口?小年轻不耐烦地呼出一口气,“这店只卖大饼。”说着抬头去瞅陶小霜。

陶小霜忙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你们店的大饼太香了,我在路上闻到味了,一不注意就忘了换票了。要不麻烦你……”一边说情她一边把粮票放桌上了。

小年轻愣了下,挠挠头道,“算了,我补你吧!”

“谢谢啊!”拿上票和饼,陶小霜正准备端豆浆,小年轻有些脸红地叫住她:“那个、你的杯子小,打的浆不够分量,恩,要不我补1分钱吧。”

“好的呀。”

民国时曾被小开拦着连送了一个月的玫瑰花,现在的自己买个豆浆能被补上一分钱,看来自己的这一张脸还是吃得开的——这穿衣风格变了,审美倒是没变呀。陶小霜心里笑了自己一句后,手接过了硬币,忙走开让位给了后面的顾客。

这顿早餐没让陶小霜失望。

两个大饼的外层都特别脆,尤其是饼边上的那一圈,牙齿一咬上去简直就停不下来。内层的面饼又十分有韧劲,层层分明,吃起来咬口十足。

对于吃东西,陶小霜是先苦后甜的那种人,她总爱把自己喜欢吃的放在最后吃,所以她先吃的是咸大饼。

咸大饼里放足了葱花,趁热吃到嘴里,感觉真是葱香四溢!而甜大饼的糖心馅早融成一包甜浆,吸溜着吃香甜得很。至于甜豆浆,陶小霜喜欢更甜一点的,但这家胜在豆子打得很稠,豆香浓郁。

吃完早饭,回到病房的陶小霜疲倦地睡到了中午。正午天气太热了,柏油马路踩着简直烫脚,她就随便在一家饮食店里吃了素冷面和鸡鸭血汤,三两冷面1毛8分,一碗鸡鸭血汤1毛,共计2毛8分,粮票三两。

徐阿婆给的饭钱就剩下5分了,晚饭还没着落,陶小霜干脆花了三分钱一两票,买了一个老虎脚爪,大概也能抵抵饿。

所以说,在外面吃就是不经济。要是在家开火,计划得好的话,5毛钱够一家人吃一顿的;即使是吃食堂,5毛钱也足以让成年壮汉一斤半白米饭下肚,还能吃上一荤二素一汤。

其实,徐阿婆给了5毛钱和一斤粮票就是让外孙女买上1斤米饭和一个肉菜,饱餐一顿的意思。陶小霜是因为有了底气,知道很快就能改变拮据的现状,才敢吃点花样的,否则她会先顾着吃饱肚子的。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一路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挥旗欢呼着经过虹口医院,往火车北站的方向去了。

这时,陶小霜已经打包了杂物,卷好了凉席,正在拆蚊帐。

305号病房是男女合住的综合病房,夏日里衣着单薄,女病人都自带了蚊帐,既防蚊子又防春光外露,就是闷热了点。

一阵轻微的头晕后,陶小霜感到手脚发软,这种感觉很熟悉——她饿了。坐在裸/露的床板上,她三两口把老虎脚爪吃掉了。

老虎脚爪的话,陶小霜记得表弟迎泰很爱吃。

比起大饼来,老虎脚爪小得多,也是大饼店卖,算是厨余——用剩余的炉温和面团做成。大饼卖完后,为节约煤球需要封上煤球炉子。再封炉之前,大饼师傅就将剩下的面团揉成一个个小圆饼,然后在其上切上三刀,切成爪子状,贴在炉膛里,再封炉口。经过五、六小时的微火烘烤,拳头大小的老虎脚爪就可以出炉了。

刚出炉的老虎脚爪外皮金黄酥脆,吃起来外脆内软,还带着微微的甜味,爱吃的上海人不少。有一年迎泰得了1元的压岁钱,第二天就跑到街口的大饼店一口气吃了10个,吃完回家他兴奋地把这事告诉了大家,还高兴的说了一句‘总算吃过瘾了’。

吃了老虎脚爪,立刻感觉好了些,陶小霜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才三点半。老虎脚爪不抵饿,看来在回家前要饿上小半天了,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太得意忘形了,今天饿个半天还是小事,要是以后被人发现巡夜人的秘密可就糟了。

正自我检讨,陶小霜突然感到左肩一震,她惊得扭头,一看原来是张丽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还用手拍打自己的肩膀。

“陶同学,快跟我来!”张丽似乎很着急,一边说话一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张丽姐,什么事呀,主治医生不是说我可以出院了吗?”陶小霜疑惑地问张丽。

“放心啦,是好事。”张丽头也不回。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