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霜的回答让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要知?道,因为‘黑’来的东西一般品质较好且不要票的缘故,所以价格往往比国营菜场、国营商店里?卖的要贵上不少,至于贵多少就得看这东西的紧俏程度。比如新鲜的当季青菜一般得贵上2、3成,而鸡蛋、水果则要贵上5成;如果‘黑’到的是一只活鸡,那可不得了——因为只有过年时?按户口发的套票里?会有买鸡的票,所以吃鸡在如今的上海市区可是绝对的奢侈事,黑鸡的价格能比国营价贵上2、3倍呢。
至于口油,这个年月里?大人小孩都肚里?缺油,每人每月半斤的定量在哪家哪户都是绝对不够吃的,所以不要油票的‘黑市油’价格往往至少比国营价贵上4、5成,有时?候老乡还要一斤收几张工业券才肯卖。
而在沪上的粮油店里?,常年都售卖三种食用?油,品种和价格分别是:豆油每斤8毛8分,菜油每斤8毛4分,棉籽油每斤7毛5分。
即使?是三种油中最便宜口感也最差的棉籽油,买上半斤也得花3毛8分。所以,上好的黑市油半斤才要4毛钱,价格真是比粮油店里?的豆油还便宜,更重要的是——那老乡还不要油票、不要工业券。
“这也太划算了吧!我妈信上可是说了,他们那赶集买油老乡还要粮票、工业券呢!”程迎军说话时?不觉咽了口唾沫。
“爸爸,阿婆,买油啦——我想吃煎带鱼!炸肉皮!炸粢饭糕!”埋头刨饭的迎泰抬起?头,举起?筷子头嚷嚷起?菜名来。
迎国趁着往碗里?夹菜的空闲,嘴里?道:“我听吴大头说,他爸爸他们从?来只缴东西,不抓人的。”吴大头,说的是迎国的同班同学吴兵。吴兵的爸爸是洪阳街派出所的老公安。小男生们一起?玩耍时?,吴兵总爱摇头晃脑地为自己的爸爸吹牛皮,加上他有点头,所以人送外号吴大头。
“嗯嗯,我也听吴大头说过这话的……爸、阿婆,明天买油吧。”连吃了几天的汤水和泡菜,采秀也想吃炒菜。
事实上,这时?的沪上投机倒把被抓的确实大都是卖方?,买方?的风险倒不大,最多不过是买到的东西被缴,花的钱打水瓢而已,所以,在孩子们万分期待的眼神下?,徐阿婆和程谷华只犹豫了一会就同意了明天买油的事。
随即,程谷华提出他要跟着去。陶小霜暗道果然来了。为了方?便日后飞东西,她和孙齐圣是计划让‘乡下?大叔’做一个神秘的长期卖家的,所以从?一开始就得立好‘乡下?大叔’的规矩。
于是,她面露忐忑的说道:“二舅,只怕不行……那大叔再?三说了,他不想和大人打照面的。”
听了这话,徐阿婆和程谷华反而觉得这事有谱,毕竟如今这世道里?私下?买卖点东西不就得像在做贼吗?
既然那老乡不想见大人,那他们就想着让程迎军陪陶小霜走一趟。迎军哥要跟着去一次?这提议也算正中下?怀了,陶小霜连忙点头,“好的呀,我觉得行!”
“迎军,你说呢?”徐阿婆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激动的大孙子。
“我能行!我可是家里?的大哥!阿婆、二舅,这事你们就放心交给我吧!”程迎军一张脸涨得通红,拿手拍着单薄的胸膛大声保证道。
说这话时?,程迎军真觉得自己一身是胆,比起?赵子龙来也不差。可是,劲头一过,他毕竟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事后想到明天要去黑市买油,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跳呀。到了晚上,程迎军的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完全睡不着觉——躺在地铺上他翻来覆去的打滚,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合眼。
到了早上,徐阿婆一起?身,一直半梦半醒的程迎军立刻被惊醒了。爬起?身来,他光着脚就奔着小卧室去了。
……
“小霜,快起?来……”
被摇醒时?,陶小霜感觉自己像正在水里?游泳却被人硬拉起?来一般,整个身子沉得像块石头。
不过在程迎军不住的催促下?,她还是努力挣起?身来。结果靠坐在床头,她一望窗外,只见一片夜色朦胧,在遥远的天边似乎还有星光在闪烁。
“迎军哥……现在有5点吗?我和孙齐圣约的是8点,不用?起?来这么早的!”程迎军的脑袋被气?恼的陶小霜往外使?劲一推。
“不是的,小霜,我是觉得早点去,能和孙大圣商量一下?那……黑市的事,好伐?”程迎军把头顺着她的力道直往后仰,一双光脚却牢牢地踩在踏板上。
陶小霜见状就知?道这觉是睡不成了。她冲讪笑的表哥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拉上帘子。然后一边打开床头柜,她一边叫迎军去中卧室等?自己。
说话时?,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屋里?三个小鬼头的鼾声反而此?起?彼伏的,俨然成了三重唱。
穿好衣服下?了床,穿鞋时?,陶小霜想起?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的情景:程迎军的脸皮有些浮肿,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又想起?他说话时?有些沙哑的嗓音,就感觉自己和孙齐圣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想到平常老爱睡到8、9点才起?床的程迎军对去黑市的事当真到天没亮就早起?的程度,陶小霜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可是戏演到了一半,鸣锣收兵是绝不可能的了。为了以后的美好生活,陶小霜只能压下?有些内疚的心情,动作飞快地梳好了头发。接着她去了中卧室,和等?得一脸不耐烦的程迎军一起?下?了楼。
草草吃完早饭后,程谷华拿出4块钱让迎军收好,一旁的徐阿婆则叮嘱了两人几句。
“……大圣这孩子人特别机灵,迎军、小霜,你们等?会儿跟紧他,他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知?道不?”
“知?道了。”两人一起?点头。
徐阿婆早收拾出一个带密封盖的柏油桶,迎军伸手拎过后,急着就往外冲,“我去隔壁喊孙大圣了!”
程谷华看陶小霜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就问她:“小霜,你怎么不走……”
陶小霜打着呵欠解释道:“现在才5点半,孙齐圣肯定没起?床,迎军哥把他叫出门就至少得花20分钟,我在这里?还可以休息一会的。”
“迎军这孩子……”程谷华摇头失笑。
看到侄子毛毛躁躁的样子,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17岁。
程谷华17岁时?已经是一个有5年工龄的搬运工——打从?12岁起?,程谷华就和大哥、三弟一起?在十六铺码头背米赚工细了。那时?的十六铺码头至少有上百个童工。这些小搬运工,虽然个个哪怕自己摔在地上也不敢背撒米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却仍然总是大骂他们是‘一群蠢驴子’。可其?实,在监工鞭子不时?的关照下?童工们哪里?还有毛躁、粗心什么的孩子习气?。和那时?比起?来,如今的孩子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糖窝里?呀。
程谷华正站在那忆苦思?甜,一旁的陶小霜止不住上涌的困意,已经趴在板桌上睡着了。
吴纪在水斗处洗了脸正准备出门,发现程谷华站在角落里?发呆,就上前猛拍他的肩头,“程二,别走神了,今天你也是早班,小心迟到被扣工资。”
程谷华回过神来,对吴纪道,“吴哥,一起?走一段吧。”
吴纪上班的印刷厂离同寿里?有4站路,他每天总是走路去走路回,省下?的交通费就拿来买烟抽——自打吴纪和他老婆朱芳结婚后,他每月的烟钱都是靠着这种方?法攒下?来的。而程谷华夫妻工作的光华被单厂则和同寿里?所在的洪阳街只隔了一条街,所以程谷华说的‘一起?走一段’是指两人一起?走到光华厂的门口。
“对了,差点忘了”,吴纪拍拍脑门,从?裤兜里?摸出一包大前门,小心地抽出一根来准备递给程谷华。
“不用?了……你难得买3毛8的大前门,自己留着抽吧。”程谷华边说边用?手去推挡吴纪递过来的烟。他也是个积年的老烟枪,所以一眼就认出了烟牌,还看到了烟盒开口处露出的锡纸边——大前门是中档烟,烟盒里?不带锡纸的卖3毛5,带锡纸则卖3毛8。比起?不要票的低档烟来,中档烟是既要票又要钱的。
沪上的香烟票在这几年里?是按户按月配给的。男子成年后就可以到居住地的居委会去申请烟票,申请通过后,里?委每个月初会定时?发放4张烟票——因为低档烟不要票,所以这4张烟票分别对应高?档烟1包、中档烟3包。这是上海烟民?的日常待遇,至于节假日里?会多发放的高?档烟票或者工作单位里?的劳保烟票则是意外的惊喜。
吴家上有乡下?2老要供养,下?有3男3女6个孩子,在街道工厂上班的朱芳的工资又是常年22块挂5毛。不说同寿里?。就是在4弄2号里?吴家的经济条件也是最差的,每逢月底能扎出3、5块钱往银行里?存都困难;手头常年的窘迫让吴纪常抽的香烟牌子总是在劳动、勇士、经济里?打转。
劳动一包2毛2,勇士一包1毛3,经济一包8分,全是不要票的低档烟,所以见吴纪难得买了一回大前门,程谷华是真不愿意抽这根烟,去分薄他罕见的享受机会的。
我来你挡的过了几下?招,吴纪总算找到了机会,他伸手把烟往程谷华的耳朵背上一塞,见夹住了,就一把拽着对方?的胳膊往外走,“这根烟是你该抽的——上次你分了我一张西瓜票,朱芳一高?兴,就破天荒发了3毛钱让我买烟,你说,这烟你是不是该抽……”
说着话两人迈着大步出了后门。
“呼……”这时?的陶小霜已经睡得打起?了小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