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耳这东西,玉杉是真的不喜欢放在甜汤里。
她喜欢冬天下雪时,架上一口铜锅,汤中不需别物,只有一段葱、两片姜,最多再来三五枚红枣,下上一层切得薄如蝉翼一般的羊肉,再放上些萝卜白菜,自然,银耳也在其内。
羊肉肥腻油膻,放些蔬菜正好解了这层油腻。
银耳被羊肉汤煮得软嫩柔滑,再到用芝麻酱、韭菜花、黄酒、芫荽等物调好的酱料之中裹得均匀。若嫌酱汁稠腻,便再浇上半勺汤汁。
这样的吃法,有些不太雅致,仿佛唐突了银耳这样贵重之物一般。
但架不住玉杉喜欢。
只是杜威虽是侯府管家,却轮不到他伺候小姐,又怎么可能会知道玉杉这样的癖好呢?
雨水初晴,这样的时节,若在京城,该是漫天飞雪了吧?又到了该吃羊肉的季节了——玉杉如是想。
杜威看着不过略动了些汤的银耳,劝道:“多少吃些吧,润肺的,就当是药了。”
玉杉悻悻地道:“先放着吧,我现在不想吃。”说罢,看着欲言又止的杜威,起身拿了半碗残茶,将茶往银耳碗内一倒,又澄出汤汁到茶碗里,一口将汤汁喝了。
甜腻的汤汁参杂着隔夜的苦茶,甘苦之间,互相调和,反而另有一翻滋味。
银耳被茶水涮过,不那么甜了。玉杉勉强拿匙舀着吃了。
杜威一旁看着,道:“您不喜欢甜的?”
玉杉道:“没什么,只是这会子觉得腻腻的。银耳还有么?”
杜威道:“还热在炉上呢。”
玉杉道:“嗯,这天阴,你也盛上一碗,剩下的慢慢焖着,等侯爷回来吧。”
看着玉杉果如喝药一般的将银耳吃了。杜威心中暗叹,这个三小姐,在军中砥砺数月,当真是愈发的粗野,全无侯府小姐的做派。
暗叹归暗叹,杜威在面上并不多说什么,端着碗就走了。反正,这位三小姐,劝也无用,心中有得是主意。
看着杜威离开,玉杉依旧倚在床上。阳光透过纱窗,照得眼睛不大舒服,玉杉便将左臂遮在眼前。
眼下,要寻找通晓音律之人,总要几日,几日后,不管结果如何,自己总是病愈的,到那时,父亲便再没有理由能够阻挡自己了。——玉杉如是想。
想到此处,玉杉来了精神,盘膝坐好,开始调动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内力。
明明见不得杀戮,却是那样的渴望热血。
南国冬日里的阳光,隔着纱窗,一派柔和的光,洒在人身上,仿佛一团温软的锦绣,令人身心舒畅,心思愉悦。
一呼一吸间,一时气海充盈。
玉杉心中愈发和悦起来。
梁文箴回来得很快,当她见到玉杉盘膝坐在床上,如老僧入定一般,轻咳一声。
玉杉缓缓睁目双目,见到梁文箴回来,便要从床上下来。
梁文箴拦道:“别,你别动。”说着,坐在玉杉身边。
玉杉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缓慢了。这些日子,她与梁文箴一路走来,父女间虽然比之旧日更为亲近,可梁玉杉内心中,对父亲的惧怕,还是在的。
梁文箴看出玉杉的局促,将声音放柔和道:“告诉我,刚才是怎么回事?”声音柔和,却十分坚毅,让人不敢不答。
梁玉杉怯生生地看着梁文箴道:“什么怎么回事?”
梁文箴道:“你的剑,为什么会掉。”
玉杉低下头来,轻声道:“没什么的。您别审我了。”
梁文箴道:“你心里有事,说出来。乖,别叫我着急。”
玉杉轻声道:“一件事想差了,以后不会了,求您别问了。”那声音几不可闻。
梁文箴伸手抚在玉杉肩头道:“什么事情,说出来。”
玉杉挣开,走到梁文箴对面,有些讨巧地,亦有些乖觉地跪了下来,低着头,道:“求您别问了。”
梁文箴亦不让步,道:“你拿着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玉杉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梁文箴看着女儿执拗着不肯说出原因,心中未免起了火气,强压着怒火,道:“说出来。”
玉杉只道:“真的没什么的。”
梁文箴长叹一声道:“罢了,起来吧,本就有伤,跪什么?”说着,起身,伸手要去扶玉杉。
玉杉亦伸手,搭在梁文箴手上,站了起来。
玉杉左腕上是水晶串珠,右腕上是三根不同颜色的丝线缠绕在一起的手环。
此时,玉杉伸出右手,梁文箴看到,道:“那么多镯子不带,带几根线做什么?”
玉杉不好将这三根丝线的寓意讲与梁文箴听,只是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随手编了,一直没摘下来罢了。”
梁文箴道:“你这孩子,人大了,心也大了。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说,叫人拿你怎么样呢?”
玉杉道:“不过几根丝线,您也要问。这又能有什么意思呢?女孩儿家身上这些东西本是多的。”
梁文箴道:“哦?你心里可是有什么想头了?”
玉杉微微顿足,心中暗道:“得,这是想成同心结一类东西了。罢了,这倒真是与那事相关,不过所相关的是那悲摧的前世。这一世,他们是自己的死仇。”
口中却是另一翻说辞,道:“就知道您又想歪了,您就这么想把我打发出去不成?”
梁文箴道:“你什么都不说,就怨不得别人瞎想。”
玉杉神色黯淡下来,道:“那您想让我说什么呢?有些事情,我不说,您未尝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还有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就是莫名地不痛快。想要杀人,也想自杀,身边有人在时,也还罢了,身边一个人没有,一时想窄了,就险些做错了事。”
梁文箴试探着道:“所以,刚才你是拿剑是想要寻短?”
玉杉道:“您别生气,以后,不会了。”
梁文箴不无后怕地道:“你这丫头,谁又怎么招到你了?”
玉杉道:“没有人招到我,我就是那时心里不痛快。”
梁文箴道:“不痛快就拿死吓唬人是么?”
玉杉道:“我没有想吓唬谁。”
梁文箴道:“那又是什么?”
玉杉道:“当时就是一时心里想窄了,所以,您放心,以后真的不会了。”说罢,将头垂得更低,完全不敢抬头看梁文箴。
梁文箴依旧强忍着火气道:“你过来。”
玉杉往前蹭了一步,轻声唤道:“爹。”
梁文箴道:“杉丫头,心里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好么?别叫我着急,也别叫我瞎猜,好么?”
玉杉眼中润着光,檀口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酝酿半天,方一张口,却只是一句:“爹,璟王送的银耳,杜威炖了些,您要不要尝尝。”
梁文箴无奈笑道:“我不想听这个。”
玉杉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要同您说什么。”
梁文箴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说些什么。”
玉杉道:“其实,我真的是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当时就那么鬼使神差的,不过,您真的放心,真不会有下一回了。”
梁文箴道:“你的保证,我能信么?”
玉杉点了点头,满面真诚。
梁文箴道:“罢了,后面的事,如你所愿,你跟着去军中,但是,你记住,后面,两军交战,不同之前,你收敛些,切莫再如以前一般了。”
玉杉道:“知道了。”说罢微微一笑。
梁文箴道:“罢了,我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少叫我操些心吧。”
玉杉笑道:“知道。”说着,亲到外间屋,端了一盏银耳,奉到梁文箴面前。
梁文箴笑叹一声道:“你啊!”拿手指点了下额头。
与玉杉不同,梁文箴十分喜欢这样炖得甜腻的银耳。
这口味,倒不像他这样的粗壮汉子。
父女两人在床上,隔着炕桌,对坐。玉杉以手支颐,轻声道:“七夕前,我从外祖家回来的那一日,那一晚,您回来得极晚,我叫厨房里炖的银耳,也便宜给周家表哥了。”
梁文箴道:“那时,朝庭中正在商议对付南疆,所以,那时总是回来得晚些。”
玉杉道:“过了很久,我才听人说,那一天,杜管家的儿子,杜安没了。”
梁文箴敷衍地“嗯”了一声,又伸手指了指外间屋,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
玉杉面上红了一红——是啊,杜管家还在外面,自己平白说起他死去的儿子做什么?真是没有成算。
随即,又找话题道:“我记得您喜欢这些甜汤,母亲倒是对这些差些。”
梁文箴道:“是啊,她同你一样,喜欢煮在肉汤里的银耳。”
玉杉听梁文箴又提起母亲,轻轻撵动串珠,道:“是,我的口味更想母亲一些。”
梁文箴长叹一声道:“你母亲要是知道你现在受这个罪,怕是要埋怨我了。”
玉杉听了,心头一紧——母亲是再也不能知道了。为了自己能够重活一世,母亲已经是魂飞魄散。
想到此处,玉杉愈发难过,只喃喃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