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宫

谢重姒在玄武门前下了马车。

宫内禁止跑马,纵使她父皇愿意为她开个先例,她也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

午阳缓缓高升,橙红霞光落在宫殿琉璃瓦上,锃亮光华。

禁军先行一步去通传,有蓝服太监恭谨领着谢重姒,讨好道:“殿下,今儿午宴,陛下可是专门等着您呐!”

谢重姒淡淡颔首,没回话,她并不是特别喜欢人多嘈杂的宴席,但能再次见到父皇和皇兄,终归还是心中雀跃的。

天金阙广袤,谢重姒脚跟都有些发酸了,才到了栖霞殿。

说来也怪,明明是五六天前,还路经过的地砖和庭院,但前世今生的分界,就这么被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容,似曾相识的人,给划分得愈发清晰。

谢重姒首先看到的是她皇兄。

皇兄名治字久安,承母亲容貌,长相甚至比这个妹妹还明艳几分。不过腹中无点墨,得西域女尊大梁国长公主亲赐点评:不折不扣的草包美人。

若是生在一般官宦人家,得是个流连歌楼的纨绔弟子,可惜投了个绝世好胎,被赶鸭子上架封了储君之位。

父皇和母后情感甚笃,母后死后,寄情于儿女,又明摆着想恶心氏族,多方斡旋平衡削弱,把他们兄妹俩推到了风口浪尖。

谢重姒望向身着太子青龙蟒袍的谢治,时隔多年遥望,万般思绪,只凝为一句:“皇兄。”

谢治却双眼一亮,半点也不沉稳地快步上前,道:“重重回来啦?”又压低声:“你要是坐步撵回,肯定更威风!”

皇兄长得是真好看,也是真的不求上进。

谢重姒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他搞出的糟心事儿,容忍度非常高,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谁让我染病了呢。”

谢治久未见到这个妹妹,心下欢喜,没留意谢重姒的态度,护犊子得将她护在身后,引她面见父皇、宫妃和其余三位皇子。

这群妃嫔皇子们,面上兴高采烈,为重重回来高兴似的。

但心底算计些什么,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坐于首位的是她父皇,肯定要先见礼问候:“父皇千秋万岁,儿臣问安。”

谢重姒沉了声,想到久远的以前。父皇宠她,什么好的都想塞给她,皇家多的是狼心狗肺,真心实属不易,恐怕父皇都给了她和皇兄。

谢策道下朝后就换了常服,威严不减,连连道:“好,好,回来就好!愿朕的尔玉公主,今后能平平安安,一世安乐。”

对于后宫六院妃位者,谢重姒是有印象的,嫔位的,也就那秦氏莲嫔一人。各自见了礼,还同她三位兄长不咸不淡地招呼几句,便落了座。

其余妃嫔们,还没资格让她个嫡公主亲自问安。

不少妃子是近两年才入宫,抓心挠肺得想一窥小殿下庐山真面目。

有谢治“珠玉在前”,谢重姒再怎么骄纵跋扈,她们也都能接受。可冷眼旁观后,却发现这妮子在乡野荒谷待了三年,行礼俯仰间,挑不出丁点差错。

心思各异的嫔妾收起了看好戏的想法,眼观鼻鼻观口,安静成漂亮的花瓶,在静默里用完了这顿宴。

只有谢治时不时同谢重姒唠嗑几句,甚至想亲自替她布菜,午宴结束后,巴望着又送谢重姒去未央宫——谢治已在天金阙外赐了太子府,可谢重姒仍住皇后旧处未央宫中。

“欢迎回家。”谢治说着,领谢重姒跨过未央宫大门,边走边道,“父皇说,等你成婚,再赐你府邸。去年末我吩咐人修葺整缮了一番。院里栽了点花草。有栀子、牡丹、丹桂,池塘里还有夏荷。银杏和细柳各自在回廊前排了几株,池子里的锦鲤也是新放入的。你先看看合不合心意,要是不喜,再差人换了就是。”

谢治于玩乐上,颇有建树,算得上个中高手。

乍看园林布局,不啻于大家手笔。

谢重姒却是被那声“回家”吸引。

就像漂泊太久,重遇了人间烟火。

她喃喃地道:“是啊,回家了。”

上辈子,宣珏登基,囚她在天金阙里,但那不是她的家。

更像是座金灿的樊笼。

谢治本还想赖一会,奈何府上幕僚还在等候,他急着商讨朝事,匆匆告别,走前还不忘叮嘱:“挑选来的宫人,三年前就是未央宫的人。为首的是叶竹,祖籍漠北,做掌事宫女。你先用着,不喜再调。哥哥先走了,有事儿随时找我。”

谢治走后,谢重姒看向那个为首的清秀宫娥。叶竹粉扑扑的鹅蛋脸,身量却长,比她高出一个头。

谢重姒仰着头,目光柔和:“许久不见。”

叶竹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心下诧异谢重姒的记性:

都说小孩子忘性大。她照顾过七八岁的殿下,但之后一直在未央宫外殿办事,殿下这也记得么?

谢重姒坐上庭中新修缮的秋千,道:“离京三年,宫里有新人来,旧人去,和本宫说说宫闱近况吧。”

有些人事,和势力,她印象模糊了。

叶竹会意,简单概括:“现今,贵妃只有戚贵妃一人,但妃子有三人。和妃黄氏,就是三皇子母妃;还有惠妃姜氏,育有二皇子;兰妃未有封号,诞下四皇子,两年前也生下一个小公主,可惜夭折而亡。其余宫妃无后,位份也不高。只有近来有位莲嫔……殿下可能要注意一二。”

提到莲嫔,谢重姒来精神了。

饶是她个厌恶宫斗的人,也没少和这小白莲交手。

她向来不屑于阴私手段对人……除非对方不做人。

谢重姒洗耳倾听,像是来了兴趣:“哦?新入宫的?似是未听过。”

叶竹颔首:“不错。漓江秦氏送来的贵女,两年前刚入宫,最近在风头正盛。就是戚贵妃,也不愿同她正对上……”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殿外通传:“莲嫔娘娘到——”

莲嫔其人,纯。

当然不是真的——深宫中纯真无邪,只怕见不到翌日太阳。

“纯”是说她气质纯白,眸如小鹿,湿漉水汪,楚楚无辜。

谢重姒前世没见过这阵仗,狠狠栽过几次跟头。

江南一带,氏族盘踞。莲嫔就来自氏族之首的漓江秦氏。

父皇这十几年来扶持朝堂世家,对抗氏族,收效甚微。氏族该霸道的还是霸道。

秦云杉甚至不是秦氏大房所出,而是三房嫡女,也能得封号,肆无忌惮——

披着单纯良善的皮囊,张牙舞爪。

别的不说,兰妃那个十月夭折的女儿,就是她的手笔。

“唔,殿下要是身子乏了,不想见,奴婢出去打发莲嫔?”叶竹不太想让小殿下这么早接触莲嫔,“舟车劳顿,再走了这么大上午,该疲累了。”

谢重姒不动声色:“尚好。怎么说,莲嫔也是父皇妃子,论辈排份,在我之上。长辈上门看望,凭礼凭节,都要迎接的。”

叶竹倒是惊讶。

谢治烂泥扶不上墙,众人皆知。叶竹下意识地将谢重姒和她兄长划了对等,没想到她思虑周全。

欣慰之余,有些释然:小殿下这三年在外,有失,也有得。

等了片刻,谢重姒都未见到秦云杉进来,果断对叶竹道:“叶竹,去请莲嫔娘娘入内。”

以前秦云杉也搞过这种小手段,故意通报,然后在外等着。

率先通报了,主人家也不会想派人再请,过了会见迟迟未进,才差人询问。

秦云杉就无辜地眨眼,道:“……这不是在等您允许吗?没事,臣妾也就等了半个时辰,脚不疼的。”

这招不常用,明目张胆坑人使的。

特别是本就脾气暴躁之人,被坑就炸,秦云杉能在对方咄咄逼人下,衬得可怜兮兮。

谢重姒中过招,印象深刻。

叶竹很快就领着秦云杉进了未央宫。

午膳栖霞殿内,嫔妃皇子太多,谢重姒没细看这位莲嫔。此时一见,乐了。

秦云杉仍旧是她印象里的样子,白衣白裙,其余妃嫔用口脂、涂丹蔻,她则素面朝天。但素雅下,妆容细腻,单说腮边胭脂,她都是沾了色泽极淡的粉末涂抹百来次。

……唔,反正父皇肯定是分辨不出的。

秦云杉刚想盈盈跪拜,就听到谢重姒道:“莲嫔娘娘好。叶竹,愣着干什么呢,快扶着娘娘坐下。”

等秦云杉被摁在太师椅上,环顾发现谢重姒还站着,眨巴着眼,细着嗓子道:“是儿臣不懂事,让娘娘在殿外等这么久,娘娘脚不疼吧?歇息会儿,这就让人奉茶。”

秦云杉愣神:“……”

这走向不对啊?

消息不是说,小殿下最嚣张不过吗?

不应当横眉一竖,不喜父皇的嫔妃,任由她跪拜行礼都不赏一眼吗?

怎么……?

秦云杉一个激灵,方才谢重姒是不是还自称了句“儿臣”?

她一个嫔位,万万担不起嫡公主这么对待。

秦云杉示弱没输过,第一次吃到枚阴阳怪气的软钉子,眯了眯眸,果断起身道:“这不是看殿下回来了么,来殿下眼前讨个眼缘。之前臣妾也从未见过您,不知殿下喜好,就带来了补品一二,还望殿下莫嫌弃。”

说着,她身后的捧着托盘的太监前进几步,恭敬地让谢重姒查验。

人参鹿茸、海参燕窝,甚至还有虫草阿胶,盛在红丝绒中。品种丰富,下了血本。

秦氏一族有钱,毕竟横霸南方。族中弟子为地方官、从商,各有布局。

庄子遍是,生意兴隆,更是与域外有海运往来。

谢重姒瞄了眼,对秦云杉来说不算什么,但的确都是好东西,便笑眯眯地道:“那就多些娘娘啦,真是费心了。叶竹,好生收起来,别辜负了娘娘一番心意。”

然后又道:“让您如此破费,着实过意不去。这样吧,昔日有齐国上匠造了一奁宝钗金佩,儿臣很喜,可惜戴不出味道来。今日见娘娘风姿绰约,理应般配,献给娘娘,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秦云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