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上心

苏州温软素雅,街上吃食味道也淡。

谢重姒简单吃了点,放下筷子,宣珏扫了眼她动的不多的餐盘,问:“不对口味?”

这段时间,她胃口似乎不算太好,路上吃的都不多。

谢重姒虚点这些炖、焖、煨的南甜菜系,像是兴致乏乏:“太淡了。”

“再添几道菜?”

谢重姒摇头:“不了。”

尔玉喜辛辣——畏寒之人冬日都会多吃那?么?几道辣菜。

宣珏知道,但姑苏口味清淡,这几道菜,他特意吩咐了多放油盐酱料的。

按理,不应该“太淡”。

快西沉的夕阳斜照酒楼,少女越远离扬州,越放松下来,深色抹粉用完了也未再添,脸上是白皙细腻的。

最后的光晕将她侧脸衬得柔和?明艳,眸色仿佛润了层水汽,透出姑苏的灵动皎柔来。

宣珏却有?种说不上的担忧。

起身离开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袖,袖下手指擦过谢重姒的手腕,想探下脉。

谢重姒如临大敌,几乎同时左迈一步,宣珏扑了个空,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

他不急这一时。

但尔玉的态度,确是有?些奇怪。

宣家在?苏州有?旧宅,零星多处,宣珏带谢重姒来了最热闹的一处。

坐落山塘巷的街尾,闹中有?静,白墙青瓦上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清淡成片。

旧院里?还有?一个老管家和?三四个仆人,留守看宅,方便主人回来时歇脚伺候。

谢重姒跟着惊喜意外的仆人们进宅。

这种江南院落,布置典雅,更是设置乱石屏风,错落有?致,比起装饰古朴的宫闱,更容易给人种“深静”感?,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蹉跎过一生。

她望着院里?的一汪泉眼出神。

老管家以为她好奇,解释道:“下头孔眼通了流水,水量挺大的,冲击上头的圆石,石头就能自个转起来咯。”

谢重姒收回目光。

她看,是因?为上辈子她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打磨精致的圆石。

甚至泉眼都被淤泥树叶堵死。

来的时候是太元七年,婚后一个月。

宣珏说,带她回家看看。

京中宣府被查封落锁,他们的大婚在?公主府举行。宣珏乍一说“回家”,谢重姒本能地以为是贴了封条的长安巷御史宅,想要?拒绝,宣珏却告诉她,是他幼时长大的旧宅,在?苏州。

远离了权利倾轧的望都。

谢重姒想了想,应了。

公主南下巡住,宗人府需要?先行一步打点,罗列行礼物件时,谢重姒只淡淡地吩咐道:“宣家宅院里?,一草一木皆不许动。”

按着规制,她的住所绝对要?精细铺陈。宗人府打点,得是大刀阔斧地改。

可别把人家留下的丁点儿念想,给倒腾得面目全非了。

有?她的命令,宗人府不敢动。

来到旧宅时,院中寂寞,夏日葱茏的草木疯长。

甚至有?松鼠在?大堂的博古架上,搭了个窝。

卧房里?,也被越窗而入的鸟雀占了巢。

宣珏只好带着谢重姒,亲自收拾起荒废了两年的居所。

清理打扫,修剪灌木,清理池里?淤泥,然后放入色泽斑斓的锦鲤,还有?几只懒洋洋的硬壳乌龟。

还有?给无意闯入的动物们挪窝。

晚上筋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趟,看着对方沾了灰的脸,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最绵柔温存的一段时光了。

原来有?人打点的老宅,即便古朴,也不会破旧落败。

晚间,谢重姒躺在?床上,这么?想。

她像是有?几分不适,皱眉蜷缩了起来,然后从护腕外侧,摸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放到唇边。

抿了抿,犹豫片刻,还是没吃,又放了回去。

第二天谢重姒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日上三竿,她还有?些迷迷糊糊。

老管家性?子慢,不催她,把温热的米粥小菜端给她后,还乐呵呵地道:“不急不急,这还早着呢。”

谢重姒没见到宣珏人,问道:“你家主子人呢?”

“少爷大清早有?事?,出去了。”老管家道,“嘱咐说,如果小公子想去哪逛逛,找个熟悉地儿的人带您。”

谢重姒倒是第一次听宣家的家仆称呼他。

继续问:“我待会自己出去,随便走走就行。你们不用陪着。”

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腿脚还没她慢步快。

老管家也不多说,点头,笑眯眯地走了。

临走还给锦官端上切好的薄肉片,锦官大快朵颐。

苏州似乎什么?都精致而缓慢。

谢重姒终于懂了宣珏身上那?种,让她觉得亲近舒服的气质从何而来了——不急不缓,从容有?致。

她吃完粥点,和?老管家说了声,就换了身装扮,独自出府。

折扇玉冠,远瞧近看,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君。

天朗气清,有?沿街叫卖时令水果的姑娘,大胆点儿的,直接抛了几个白沙枇杷给谢重姒,笑道:“小郎君,吃枇杷侬?”

谢重姒接过,剥皮尝鲜,道:“谢过姐姐。就是这枇杷,不怎么?甜。”

姑娘瞪大了眼,一副你别血口喷人的委屈模样?,噘嘴道:“不可能的伐……”

谢重姒笑着递过银两,给她道歉:“骗你的啦,很好吃,再买点。”

晚上,那?些枇杷都进了锦官的肚子,她还分了点给老管家和?下人们。

宣珏这晚没回来。

宣家在?苏州根基不浅,宣珏就算有?所筹谋布置,也很正?常。

更何况,他也没避着她。

翌日,谢重姒又起了晚点。深觉再这样?下去,作息颠倒紊乱。

她感?叹完,照旧无所事?事?地溜达上街,听歌凑趣逗姑娘。

也不知是撩闲撩得过了头,报应来了还是怎的,她行至半路,眼前一黑,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浑身像是泡在?冷水里?一样?,四肢僵硬地仿佛不是自己的。

谢重姒捏了捏手里?的药丸,折扇一摊,想要?借机送入嘴中。

这时,有?人捏住她的手腕。

那?只捏住她的手,粗糙磨砺,也没有?什么?温度。

她一抬眼,是个陌生男子面孔,但肩头落了只小巧可爱的桃粉色鹦鹉。

谢重姒刚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艰难地唤人:“……师姐。”

不过她有?些奇怪。

师姐很少戴面具,嫌那?玩意膈脸不透气,这次破天荒居然易容了?

来人正?是江州司。

她手掌上,那?只红色的斑斓蛇吐出信子,指向?谢重姒,完成指引任务后,就缩回了主人腰间竹筒里?。

江州司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将药丸从谢重姒手上拿走,然后打手势道:“去哪?”

江州司的手语,谢重姒看得懂,不需要?桃子复述,她立刻报了宣家旧宅地点走向?。

不出片刻,江州司就拎着快要?昏厥过去的谢重姒,来到她那?间院落。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

没惊动大院里?懒洋洋晒太阳的老管家。

江州司探上谢重姒的腕脉,冰冷的手腕,脉象紊乱。

她不假思索地封住谢重姒穴道,将她放在?床上,掏出针来。

然后抄起桌上几块铜钱,随手掷了一卦,吉。

行,施针。

等谢重姒醒来,日光西斜。已至黄昏。

江州司就坐在?旁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瓷胚般的冷淡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打手势道:“你吃了几颗三昧丹?”

“师姐……”谢重姒暗叫不好,软了嗓音,试图撒娇。

江州司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变也未变,打断她:“这套对我没用。几颗?”

三昧丹制作不易,师父五年开炉一次,也就成了十来颗,都给了小师妹。供她避寒使?用——实在?受冷时,保命用的。

这种丹药难寻难求,一来是因?为材料稀少,二来是药效实在?太猛,很少有?人受得住,也很少有?人会用。

丹药入口,犹如三昧真火引于经脉,能解寒冷,但易伤身。

甚至削弱五感?,食不得味,触失实感?,视如隔雾,听如云端。

得过些时日,好好调理,才能康复。

谢重姒伸出了个手掌,“五、五颗。”

“阿姒!”江州司怒了,没打手势,咬牙开口,吐出几个爆破的气音来,“你找死是不是?!”

谢重姒垂头不吭声。

还有?一点,她不想师姐来的原因?,就是江州司完全不会理会她撒娇卖好。

该凶的时候,绝对凶神恶煞,贴在?门上赛过门神。

江州司闭眸,深吸口气,才缓缓睁开眼,看上去很冷静,问:“落水的时候吃的第一颗?”

谢重姒:“……两颗。”

“……”江州司奇了,“你不是会凫水吗?在?水里?要?泡那?么?久?”

谢重姒总不好直接和?她说,是因?为顾及着宣珏,含糊地道:“水流急嘛。”

“那?之后呢?”

事?实上,吃完第一颗,就得好好调养休息。

她倒好,嗑药呢?!

谢重姒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摊手:“有?人追杀我们,事?从权急得逃命呀。哪里?有?喘气的机会。”

江州司:“……”

她面色古怪地问:“土匪?”

谢重姒眨了眨眼,不明白师姐何出此言。

江州司:“我路上碰到土匪劫财杀人了。我埋了尸体,替那?俩报了仇。不过有?土匪没杀干净,怕惹麻烦,就易了容。”

她嘴里?的杀人,像是切菜简单。

原来易容是因?为这个。

谢重姒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江州司问道:“附近有?温度高的地儿么??我替你缓下药性?。”

见谢重姒迟疑,江州司手指微顿,手语换了个模样?,栖息她肩上的桃子立刻炸毛尖叫:“你是想变成一个月的聋子?!还是变成一个月的瞎子?!还是五感?迟钝的僵尸?!”

说完,这畜生还自行发挥:“聋子聋子!!!瞎子瞎子!!!僵尸僵尸!!!”

谢重姒:“…………”

谢重姒捂耳,真是怕了江州司和?桃子,举手投降:“虎丘附近有?温泉,去那?边就行。”

江州司打了个响指,桃子这才停止魔音乱耳,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主人脖子。

江州司点了点头,手势:“即刻便去。”

她将摘下的□□重新覆上脸,想到什么?,提醒:“我会将药效期由一个月缩短至几天,所以你或许要?在?温泉那?,待上几天。和?你的人打声招呼。”

谢重姒“嗯”了声,去和?老管家说了。老管家仍旧乐呵呵地,摆手道:“小公子想去哪玩儿就去哪玩儿,不需要?告知咯。回来也有?你的饭,不打紧,不打紧的。”

待谢重姒走后,在?旁扫地的仆妇却皱眉:“真的不要?和?少爷说声?”

老管家坐在?藤椅里?,摇啊摇,闻言摇头:“哈哈哈不了,真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告知少爷的。确保人家安全,又不是看犯人,死盯着干什么?。你也是,别老盯着人小姑娘瞎琢磨。”

仆妇嘟囔:“这不是头一回见少爷带人来,还这么?上心?么?。”

虎丘旁的长阳山庄,临山修筑,温泉瀑布,别致雅趣。

温泉分男客女客,不过也有?单独别间,随便在?里?头怎么?闹腾嬉耍都行,只要?闹出的某些声音别太大,都不会有?人制止。

谢重姒自然是要?个单独别间,附带一汪温泉。

她捏着木牌,换套宽松闲服,就领着江州司走进。

江州司仍是白衣扮相,懒得更换,反正?她又不泡,在?一旁帮师妹再插个针,把个脉,必要?时运功帮她一把就行。

衣着素雅,头挽发髻的江南女子送她们进了别间,主管踱步走来,皱眉:“那?两人……去一间房了?”

“嗯对的。”女子颔首。

主管眉头皱得更深了,对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道:“去和?你家主子禀报一下吧——他是说,若是和?谁接触过多,就告知他的对吧?”

黑衣男子颔首:“嗯。”

主管试探着问:“他现在?是在?哪?”

黑衣男子低头,按着吩咐透露出零星信息:“在?和?齐五公子品画呢,具体的属下不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温泉来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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