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仁善

谢重姒被他吻懵了,浸没在他的惶恐怆然里?,反应慢了一拍,回抱住他。

心想,这次如此危急,如此后怕吗?

也不至于啊——天崩地裂,万箭穿心,宣珏估计眼皮都不会眨。

更?遑论宵小作祟呢?

她一时半会没敢动?弹,灵台混沌,不知过?了多久,宣珏才放开她,在她唇角轻啄磨蹭了一下,道:“伤重回京之后,除却上?书禀奏,其余诸事,我?没有再管了。殿下可有插手?”

初晨明光隔着轩窗砂纸透入,映在他眸里?,像古佛前明灭千年的青灯。

悠然清宁。

谢重姒看他墨发垂绕,喘了口气?,替他拂到?耳后,道:“自?然。不过?皇兄那边插手更?多。腐肉溃烂已久,挖腐祛病是一个法子,由下而上?改民?心制度是一个法子,双管齐下吧。”

都知横贯在百姓和皇权之间?的氏族,是卡喉鱼刺。

向上?阳奉阴违,向下愚弄剥削,代表既得利益的氏族团体,沆瀣一气?。

他们只能慢慢行事,一边收缩削减其势力?,一面改良民?生政体——过?程或许横跨数十年甚至几十年,但点燃的火种还在,争锋相?对?时势可燎原。

“还不够的。”宣珏仍旧侧躺环住她,没管伤口作痛,“官商合一,势力?自?然就大。小一年来,殿下和卫旭讨教的,尽皆是工坊商户之类的商贸,如何管理抑制对?吧?”

西梁依靠煤油器械颇多,优秀的工木大师,多数是更?细心耐心的女子。

农活有外力?相?助不愁,商贸也较大齐发达一二。

唯一的弱点,恐怕也是矿藏极为稀少,需要依靠大齐。

谢重姒却嗅到?血腥味,脸色一变,道:“是,阿九她挺好的,没藏私,从官家怎么疏导,到?若要从商怎么管治,都和我?说了……你伤口裂了?别动?!让我?看看!”

她虎着脸,扯开宣珏外服,里?衣已有血迹。

胡作非为之下,宣珏右臂伤口果然崩了,谢重姒没好气?地道:“伤口崩裂舒服了?等着,我?找郎中来,再乱动?就把你绑在床上?,看着你,哪都不准去。”

宣珏:“若殿下在侧的话,绑着也不是不可。要是觉得臣任性,随意处置。”

表情坦然到?,仿佛谢重姒打断他腿,都甘之如饴。

谢重姒:“……”

这种话决计不是什么闺房乐趣,她迎着宣珏无所谓的目光,后知后觉地从他眼里?咂摸出点偏激执拗。终于狐疑起来。而宣珏勾住她五指,又?轻咬了下她指尖,才放她出去唤郎中。

出了门,谢重姒边走过?松软雪地,边复盘回忆这么久来,宣珏言行举止。

比起温润如玉,谢重姒更?喜欢用温和仁善来形容他。平心而论,宣家满门,都是表里?如一的纯善性子。忠君爱民?,难得的效国良臣。别的不提,宣家小姐每年腊八,都会布粥施善,隔三差五还会请郎中救济贫民?。

哪怕是上?一世家破人亡后,宣珏……

外面雪又?下了,谢重姒蓦然想起那年冬日雪下,他刚从江洲归来,在西厢避世闲居。

望都明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沸反盈天,拿这事吵翻天。

谢重姒身份贵重,圣宠眷顾,说她最多一两句“不妥”“任性”,最多最多,也就打趣揶揄般,带几分风月颜色的“强取豪夺”。

说宣珏的就多了,自?私懦弱,贪生怕死,不愧为人。

世人好似都是欺软怕硬,明明宣家全无罪过?,却偏将罪魁祸首扣在宣珏头?上?,作为独留的影子存活下来,也成?了十恶不赦之事。

谢重姒也无可奈何,她堵不住悠悠众口,甚至担心宣珏听到?这些动?静,会难过?,会猜忌她,会疏远,更?可能会厌恶她。刚开始那一两月,只偶尔探望,没敢深谈。

无论望都吵嚷成?了什么模样,对?这段姻缘嘲弄到?什么境地,宣珏都仿佛未曾察觉,静静避世,偶尔煮茶独弈,作画为文,没踏出公?主府一步。

直到?阳春三月,谢重姒实在怕他闷坏,拎了个风筝来找他,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离玉,去放纸鸢嘛?这几天风大,也不冷,京郊草木都绿了,风景很不错的。”

宣珏在修订前朝的残卷,重新誊抄,一身白衣坐在开了半边的梨花树下,没料到?她笑容灿烂地出现,微微一愣,未放笔,摇头?道:“不了殿下,这几日略有风寒,不便外出。”

京郊人多,贵人平夫,都会趁着春和景明踏青游耍,他目前还没那心思?出去逛。

“……哦。”谢重姒有些失望地将纸鸢扔给仆人,在他旁边坐下,凑过?来个脑袋,“这是什么呀?”

宣珏提笔的手顿了顿,温声道:“前朝王密所作地志和民?俗概览,残旧古卷了,誊抄一遍,有些对?不上?的我?注释修改。”

说的对?不上?,自?然是和他这一年来的经历对?不上?。

谢重姒也便问了:“对?不上??和什么对?不上?呀?”

宣珏:“南来北往时,各地民?风异俗,和几百年前多少不一样了。”

谢重姒来了兴趣,捧着脸,撑在石桌上?,两眼发亮地看着他道:“哇,和我?说说呗。我?正儿八经离京,就去了趟江南三两地,整个大齐忒多地儿未到?。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好看的呀?”

“……珏也未曾到?过?太多地方。”宣珏抿了抿唇。

各地有各地的荒乱,各处有各处的压迫,皇权为天,氏族横贯,天地不通,九州大地之下生民?陷水火。

谢重姒却不依不饶,撒娇地眨眨眼:“说说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真的很想听。当时我?就想和你一块儿去的,可惜没去成?。民?生百态,各地风俗,或者是你印象深刻的,都可以说呀。”

她双眸闪亮,春日柔光尽皆撒入,像是一簇春里?新生的希望。

宣珏静默看着她,缓了缓,才轻轻颔首:“好。”

那日,宣珏也只照着王密那本风俗概览,断断续续讲了些各地风俗。没有涉及任何他参与的事情,像个局外人。

谢重姒却听得津津有味——而且找到?了隔三差五能来看他的借口。

一个月后,到?了仲春之时,海棠花也开得正好,谢重姒一边抱来一堆烂漫鲜花,在回廊坐着插花,一边听宣珏讲着北漠的游民?,她回头?问道:“诶?那你喝羊奶了吗?”

宣珏点头?:“喝了一小盏。之后没再敢喝了,很膻。不过?羊奶入茶,味道很好,殿下你应会喜欢。塞北的游民?会夜间?燃篝火,那边没有氏族,民?众也散乱自?由,风俗热烈,有赛马狂歌的季节。我?……”

他察觉到?谢重姒眼中熠熠的兴趣,说起自?己来:“我?尝试和他们猎射几回,根本比不过?最好的草原儿郎。”

谢重姒也听叶竹说过?,揶揄眨眼:“那些大胆奔放的草原姑娘们,有没有投掷鲜花给你呀?”

“……有。”宣珏虽然不想说,但依旧实话实说,说完又?急急忙忙找补,“不过?我?未接。殿下,我?只接过?您的那株牡丹。”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说完宣珏才反应过?来过?于隐喻,但谢重姒愣是没大听出来,或者听出来,也大大咧咧觉得没什么,反倒有些可惜花来:“唔,可惜啊,草原鲜花不易得,你收起来卖了当盘缠也好呀。出京本就没带多少银钱吧?”

说着,将插花妥当的瓷瓶一摆,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叶竹总说我?插花手艺太烂,但我?觉得吧,应该还行?”

宣珏:“……”

红绿交杂,吵到?他眼睛了。

也不知是这花乱眼,还是谢重姒那慢半拍的反应让人头?疼,宣珏无奈地扶额,说道:“很不错。殿下,给您念句北漠的歌谣吧。《春日行》,很合今儿时辰美景。”

他直接念出听过?几遍的歌谣,声调徐徐,也若春风和煦:“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

他隐没了最后一句未出口,只将前面的歌谣献上?,谢重姒听得津津有味,收敛皇女全部的骄纵,问道:“还有别的歌谣没有呀?词韵好美,不像北方人写的,倒像是南方水乡才能养出的。”

“作歌者由南以北定居,早年确实不在漠北。”宣珏轻轻笑道,“没了,以后想起,再念给殿下听罢。”

就这样,宣珏除却讲起风俗经历,也会偶尔念几句歌谣词赋。

谢重姒也是这个时候,发现这人记性极好,几近过?目不忘的,若……若能入仕,决计远超他父兄能达到?的成?就,可事已至此,她不敢流露惋惜,怕蜇伤宣珏,只能继续缠着他说些无关痛痒的游历。

她从半月一来,到?五日一扣门,再到?三天冒个头?,再到?最后,每天都来吵嚷玩闹,用她最不喜欢写的簪花小楷帮宣珏誊抄摘录。

这本书卷写到?最后四分之一的时候,宣珏不再仅仅只和她提及纯粹一年来经历了。

那些经历见识里?,会掺杂几分民?生治理,和对?百民?的忧虑同情——

这才是谢重姒从未听过?、一无所知的空白地带。

她听得茫然彷徨,甚至有几分德不配位的惶恐:

会有百越乱民?为了一个脏馒头?,争打地头?破血流,会有失夫的贫妇抱子乞讨无法,最后被逼卖身,也会有瘫痪数十载的老者,家里?实在无法照料,一根白绫送他上?路。

那她呢?只是生得命好,就享受唾手可得的富贵锦绣吗?

皇权冷铁,尸骸堆砌,天金阙下尘埃不可见。

谢重姒本以为一切本该如此,当权者,纵横捭阖,谁都可以当棋子。

感情都是吝啬的施舍。

夏荷怒绽的时节,她却从宣珏的讲述里?,敏锐地感知到?那些不同。谢重姒味如嚼蜡地咬了口新鲜荔枝,不想再吃了,将盛着冰的托盘都推远了点,皱着眉,低声道:“……那该怎么做呢?”

“珏见识尚显短浅,也不全然知晓,怕误导殿下,便不多说愚见了。但……”宣珏修长指尖捻过?她推开的荔枝,耐心替她剥壳,“水者,载舟,亦可覆舟。执政者为民?总归是不错的。殿下也不需忧虑,当位者谋其事,每个人都只要做他应做的。偶尔……向下看看即可。”

他闭口不提一路上?氏族对?他明中暗里?的接触,将剥好的荔枝堆叠在小金盏上?,推给谢重姒。

没想到?,谢重姒没拿荔枝,反而拽住他手腕,将他沾了汁水、还未擦拭的指尖含在嘴里?,然后在宣珏耳垂脸侧猝然炸开红晕的呆愣里?,砸吧砸吧嘴道:“好甜。”

盛夏嘈杂乱耳的蝉鸣仿佛带了点什么节奏,谢重姒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稍微退了那婉约假装,又?有点蹬鼻子上?脸的天不怕地不怕,干脆笑嘻嘻地直抒胸臆:“离玉,我?好喜欢你呀。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啊。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宣珏隔了很久才从愣怔里?反应过?来,有些手足无措,被她强势地捏住掌心,谢重姒问:“可以画花吗?”

“……啊?”宣珏难得有些发懵,但他从来没拒绝过?谢重姒,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句什么花还没问出口,谢重姒就拿起一旁朱笔,在他拇指上?画了朵歪瓜裂枣的莲花,然后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子,笑得前仰后合。

“……”宣珏哭笑不得,无奈道,“珏也给殿下画一朵吧。可行?”

谢重姒:“好啊。”

她期待地将手递过?去,没想到?宣珏执笔前倾,隔着桌案上?的盘盏书卷,抬臂,认真地在她眉间?落了一朵徐开牡丹。

盛夏林间?风忽然大了,吹动?两人鬓边发丝。犹如年少的梦。

齐家宅院里?风雪也忽然下大了,扑入谢重姒怀中,她也蓦然从那年盛夏里?回过?神?来,恍然已十余载。

郎中很快过?来,谢重姒拂开肩上?落雪。

哪怕是家破人亡,宣珏那心怀天下的仁善,也未曾有变的。她不担心他为非作歹,才三番四次要他入仕,也算全上?辈子的遗憾。

这次漓江之行,他行事也周全妥当,出事的全是氏族中手有几百人命的豺狼之徒,寻常百姓甚至得了近一月的安稳日子,过?了个粉饰太平下的好年——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焦躁个什么?

和郎中进去时,宣珏裂开的伤口已经渗血更?多。谢重姒立在外室,思?来想去,也只有“梦魇难眠”,导致神?思?不属这个可能。

毕竟那天晚上?,听他梦呓中念了好久家人。

……也或许,他梦到?过?她自?己。

这么想着,谢重姒心抽了抽,等郎中换药包扎完,走进内室道:“近来睡得可还好?别再折腾啦,好好歇息——等伤好后上?朝,父皇还得借着你有大动?静呢。”

宣珏笑了声,如实答道:“这六七日,是睡得最好的了。”

除去用清寒片试探的那整日整夜清明,其余都混沌昏沉,没做过?梦。歇得其实很不错。

他接着之前的话茬:“殿下,臣有和王爷商讨过?,氏族势力?官商合一,官、商、兵各处都沾,势力?无可撼动?。我?俩都认为要……”

谢重姒:“……”

她着实没想到?这人勤政到?这地步,眉梢一挑,命令般把他摁倒在床上?,喝道:“休息!闭眼!”

宣珏一眨不眨地看她,忽然,见她俯下身,亲了亲他的眼。

那双盛满苍穹日月和满天星辰的眸,顺从地闭上?了。

“早点好起来。”唇瓣一触即分,谢重姒告辞离去,“这几天秦家五房老夫人快到?京城了,我?得和她见个面,就不吵你了。父皇若是要你尽快上?朝——甭听他的,先养身子。”

宣珏按在她肩上?的指没舍得用力?,只是暗中绷紧,青筋泛起,废了全身力?气?才没质问和挽留,沙哑着声轻道:“好。”

这个“甭听”,到?底未实现。

(看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三日之后,宣珏就迫不得已,带伤上朝。

寒云怒卷,骤雪未熄,金銮大殿上,九五之尊发了场雷霆之怒:“朕命人查证漓江乱矿,本是温和行事,没想怎么着那群人,谁知道还真有人不把天威放在眼里,肆意行事,今日敢动朝廷命官,明日是不是就造反到朕的脑门上了?!宣珏——”

宣珏叹了口气,缓缓踏出一步:“臣在。”

PS:歌谣字数补在作话

PPS:《春日行》by鲍照。歌谣里,宣珏未说的最后一句是“两相思,两不知”。

PPPS:等十一点叭,答应了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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