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When the summer ends (3)

周一的时候谢宜珩找主管沟通了一下,简单讲了一下自己接下来要加入加州理工的实验室项目。亨利作为加州理工的正牌教授,已经给Couldview发过邮件了,并且接洽完了工作。主管很爽快地签了文件,还祝她接下来工作顺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她就开车去了加州理工,到大学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亨利在图书馆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慢悠悠地走过来。老教授见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佯装生气,手杖用力捅了捅地:“路易莎,你又迟到。”

谢宜珩把手表举到亨利面前,相当无辜地眨眨眼睛:“还差三分钟才到两点呢,我这还是提早到了。”

亨利一愣,有些错愕,但他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看错了时间,赶紧岔开话题:“走吧,先去我办公室签协议。”

签完了合同和保密协议之后,亨利又把她的具体工作讲了一遍。老教授苦口婆心地叮嘱完,两个人便往物理部门的建筑楼走去。

一路上聊了不少阿比盖尔的事,亨利相当惋惜这个学生做了全职太太:“阿比盖尔是非常出色的学生,如果她完成了她博士阶段的学业之后没有选择结婚,她未来一定能在学术圈大放异彩。我尊重她的所有选择,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才智都不该用在打理家庭琐事,这是一种浪费。”

谢宜珩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丝毫没有听出教授话里的指桑骂槐。

亨利看着这不争气又没有悟性的学生,叹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爱德华的学生,也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位研究教授,也是中国人。”亨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念不出这位研究教授的中文姓氏,无奈之下只得放弃:“叫劳伦斯,你们俩个一起工作应该会很和睦吧。”

老头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谢宜珩无奈地笑了:“长得帅吗?我和靓仔工作绝对和睦。”

其实这个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年轻时的马克斯·普朗克帅得惊天动地,侧脸的线条感极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还戴着副十九世纪时相当流行的夹鼻眼镜,眼镜的边链垂下来,简直是希腊神话里走出来的禁欲版纳喀索斯。可惜岁月是把杀猪刀,这样的美少年在二十年后还是成了一位秃顶却又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

虽说有一定的刻板印象,但是在科学怪人和秃子高频出现的物理界,谢宜珩确实不期待自己会遇到一个希腊美少年。

亨利又想了好一会儿,连步子都慢了下来,最后还是摇摇头:“我只见了他一次。他当时从爱德华的办公室出去,走得很快。我实在不记得了。”

她夸张地做了个惊呼的表情,笑着说:“不应该啊。”

亨利知道她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生气。更何况他也并不介意自己同性恋的身份。

这栋建筑是物理部门的实验室,走廊的布告栏上贴满了重大国际会议的日程和近期物理学界的一些发现成果的报道。谢宜珩草草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安静地跟着亨利走。刚从楼梯拐弯出去,走了几步亨利就停了下来。面前的门上挂着名牌,上面写着“爱德华·韦斯教授”。

名牌应该是黄铜做的,光滑的表面有几道或深或浅的细微划痕。“爱德华·韦斯教授”这几个字还是用Futura字体镌刻在上面的,像极了阿波罗登月计划里那块留在月球上的铭牌,静静地躺在银河系这个宇宙的偏僻角落里,却见证着物理学最极致的浪漫。

Futura是NASA无比钟爱的字体,用在旅行者一号的首席科学家的名牌上,相当合适。

亨利轻轻地叩了叩门。

里头的人说了句“请进”,亨利就推开了门。韦斯的办公室相当的大,百叶窗没有拉上,加利福尼亚下午一点的阳光直射进来,室内开阔又明亮。东西两面墙上是两块巨大的黑板,写满了费曼图和泊松过程的推导。

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其中一块黑板前,聚精会神地写着推导过程。她和亨利进去的时候,他正好写到最后一行的等号。

前几行的积分方程谢宜珩还能看下去,经过一次拉普拉斯变换之后,她直接放弃,索性收回了目光,跟着亨利往前走了几步。

爱德华·韦斯教授约莫六十多岁,一头白发,看着像是个和善的南方老伯,目光却锐利的很。不是那种阴翳精明的锐利,是一位物理教授近乎于发自本能的对于所有现象的本质进行探寻的锐利。

或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个站在黑板前的人转过了身。

谢宜珩前先只往那个方向略略瞥了一眼,出于礼貌的考量,并没有细细打量那个身影。她以为是爱德华的助理,或是来修改论文的学生。无论是谁都不重要,她此行的目的是来和自己的偶像爱德华见面的。这种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谢宜珩一般都是直接忽视。

这位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转身的一瞬间,谢宜珩就看清了他的脸,呼吸一窒。

她的目光从他的眉骨描摹到下颔,还是熟悉的眉眼,只是长开了,没了当初少年的青涩。他低着头,睫毛密匝匝的垂着,眼尾却是恰到好处的上挑,无端生出几分英气来。百叶窗把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打在他的脸庞上,侧脸的轮廓相当漂亮。

确实是个靓仔,但是绝对不是她想与之共事的靓仔。

尴尬,不忿,所有的冗杂在岁月里的情绪一股脑地翻涌上来,谢宜珩有些轻微的眩晕。她开始认真地反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裴彻。

裴彻放着波士顿家门口的麻省理工不去,千里迢迢来加州理工上学?

爱德华见她盯着裴彻,赶紧向她和亨利介绍这个办公室里的路人甲:“这是我的学生,也是加州理工物理系的研究教授,劳伦斯·裴。”

裴彻颔首,礼貌地问好:“你好,索恩教授。”

亨利抱歉地笑:“裴教授。”

亨利不会说中文,谢宜珩还在读博士的时候他曾经心血来潮地问她的中文名字怎么读。不管谢宜珩怎么纠正,亨利读“谢宜珩”三个字的时候,更像是把“Shakehands”连读了。尝试几次后他彻底放弃了,还是叫她路易莎。

所以对于亨利来说,中文的裴确实很难发音,被他这么读出来倒是很像圆周率的π。

亨利主动伸出手去和裴彻握手,裴彻笑了一下:“叫我劳伦斯就好了。”

谢宜珩还处于震惊和逃避的叠加态,于她而言他们几人的对白只是在她耳边绕了几圈,变成了一串滴滴嘟嘟的摩斯密码。

直到她听见亨利开口,“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路易莎·谢。她是一名人工智能工程师,我请她来协助我的工作。”

爱德华微微歪了歪头,“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谢女士。”

这个称呼才令她清醒过来,如同扑头盖脸的一盆凉水,把她置于更难堪的境地。

这里满屋的教授和科学家,爱德华随便拎出一个头衔来就能吓死人。轮到她就只剩一个难堪又可笑的称呼,像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异类。

多年心理干预的治疗还是有效果的,她现在没有夺路而逃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挂上合适得体的微笑,伸出手去:“你好,韦斯教授。希望接下来合作愉快。”

裴彻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好,路易莎。”

和亨利如出一辙的英音,尾音却被微不可闻地拉长,熟悉得令人恍惚,一下把她带回了波士顿的春天。

倘若说之前她还心存三分侥幸,暗自祈祷裴彻会不会没认出自己来。这声“路易莎”适时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强迫着她面对现实。

她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的口,只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吐字清晰,声线平稳:“劳伦斯。”

握手是要女士先伸出手的,这是不成文的社交礼仪。之前裴彻和亨利,她和爱德华都握了手,绝对没有单单漏过她和裴彻的道理。

真是要命。谢宜珩的脑袋里像是灌满了苏打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二氧化碳取代了赖以生存的氧气,极度缺氧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也许是裴彻看破了她的尴尬羞窘,亦或者是他实在不想理她。还未等她伸出手,裴彻又笑着说:“去沙发上坐坐吧,爱德华要介绍一下LIGO这个项目的具体要求。”

时机选的实在是好,话题就这么被不露痕迹地岔开了,僵局也就此化解。裴彻的语气自然得很,亨利和爱德华两人没有看出丝毫不妥,笑呵呵地往沙发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