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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彻走出物理系的教学楼之后,又穿过了大半个校园。黄昏时的加州理工格外的静谧,道路两侧栽着高大的棕榈树和橄榄树,夕阳斜斜地打下来,拂下大片大片的黑色阴影。到了哈维的办公室,已经快五点二十了。敲了敲门,哈维却不在。幸好有另外一个教授路过,告诉他哈维可能要处理什么事情,去人事资源部了。
哈维·托雷斯来自于曼彻斯特,是一个非常没有大不列颠风味的英国人。按照家里的安排,他本来的人生轨迹应当一帆风顺。去父亲和祖父毕业的大学上学,毕业之后成为一名牙科医生,然后再进入父亲的私人诊所工作。几年之后娶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士为妻,生两个孩子。等到八十岁的时候,再因为某些家族遗传病去世,就这么循规蹈矩地过完漫长又安逸的一生。
但是哈维相当叛逆,他根本不想当一个医生——他晕血。高中时他每天睡前吃三大块巧克力,以满口的蛀牙和两百磅的体重向自己的牙医父亲和营养学家母亲抗议。甚至在父母松口之后,拔蛀牙都去了父亲的竞争对手的诊所。
高中毕业的时候,父母最终还是妥协了,让他来加州理工读书。尽管横隔着一个大西洋,哈维与父母间的拉锯战从来不曾停歇过。他赌气似的在加州理工一呆就是十年,从本科到博士,连转校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最后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数学系的初级教授,拿到了工作签证,及时地避免了被遣送回剑桥的命运。
跟剑桥的常年阴雨比起来,加州的天气无比宜人,几乎每天都是艳阳高照;InandOut的薯条汉堡草莓奶昔是哈维的最爱,他每周大概要吃十顿。
唯一的不满就是他的口音问题,还在读书的时候数学系里的同学就常常模仿他过分清晰的清辅音读音和非常含蓄的发声。
所以哈维很快地找到了他的同伴——也是一口牛津腔的裴彻。几年相处下来,两人关系挺好。
等到哈维同学熬成了哈维教授,依然没有摆脱被嘲笑的命运。今天他在上课的时候,点了底下一个神游天外的学生起来回答问题。那个学生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笑,拙劣地模仿着他的英腔答题,哄堂大笑,这课是上不下去了。哈维气得一下课就把这个爱尔兰的学生投诉到了人事资源部。
等所有流程都走了一遍,已经是四点半了。哈维刚出办公室的门,就看见裴彻双手插兜,站在门口等着他。
“我除了口音,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像一个英国人啊。”哈维又是沮丧又是苦恼,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任谁碰到都会生气,“为什么这些学生还要嘲笑我呢?”
裴彻正在阅读爱德华发来的邮件,听到这黑色幽默一般的发问,头也不抬:“你再把这句话说一遍。”
像亨利·索恩教授那样,英国腔配着西服领带手杖,以及标志性的紧抿着的薄唇,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和莫挨老子的气场,对学生们来说确实有一种莫名的威慑。
而哈维每天穿着T恤休闲裤,上课时还经常拿着杯inandout的草莓奶昔。这样的人一口牛津腔,像极了散装英国人,怪异程度堪比一米九的俄罗斯大汉穿苏格兰裙翩翩起舞。
哈维愣了一下,把先前那句话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又气又笑:“今天爱德华这么早就放你走了?”
“他有点事,先走了。”裴彻低头看一眼表,“快点,讲座要迟到了。”
从加州理工到洛杉矶大概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裴彻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问道:“如果你重新遇到了阿比盖尔,你会怎么样?”
哈维高中时期暗恋一个女孩子。根据他的描述,这个叫阿比盖尔的女孩子金发碧眼,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说话轻轻柔柔的,简直甜死人不偿命。他肉麻地把阿比盖尔称呼为“花冠女神”。
这场暗恋并没有随着阿比盖尔的转校而结束,反而成了一场愈演愈烈的单相思。哈维从十五岁念叨到了三十岁,这个似乎消失在世界上的花冠女神,已经占据了他整整二分之一的生命了。
第一次跟裴彻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哈维还是有女朋友的。看着裴彻鄙夷的眼神,哈维赶紧为自己洗白:“但是我肯定是更爱我的女朋友的!阿比盖尔,更像是我的女神那种存在,我只需要远远的瞻仰她就好了。”
…
“事先声明,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裴彻转过头来,诚恳地望着哈维:“这只是假设的一种情况。假如你遇到了阿比,但是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那你还会继续喜欢她吗?”
“啊?”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没有前因后果做铺垫,哈维并没有理解。
“你这么多年没有和阿比见面了,并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一直以来,你喜欢的都是你心目中的阿比。”裴彻平静地叙述着这个残忍的事实:“你根据你对多年前的阿比的了解,在心里以此为依据建模,然后一点点地添加细节,描摹出一个你所爱的轮廓。”
“但是万一现实中的阿比不是这样的呢?人是会变的。”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过了,但是哈维并没有责怪裴彻。过去的十多年,他对阿比盖尔的单相思像是一场荒唐可笑的通货膨胀,他是失去理智的投机者,看着那堆膨胀的泡沫拍手叫好,甚至幻想着自己获得收益后的美好生活。直到今天裴彻问了他这个问题,像是一阵轻飘飘的风,把这一派虚假的繁荣吹了个干净。
哈维沉默了许久,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恨你。因为你刚刚这句话,我人生中到目前为止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可能就要放弃了。”
裴彻的本意并不是摧残哈维的精神世界,他是真真正正地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没想到非但自己的问题没有被解决,反而带偏了哈维。
他没有再接话,安静地望向窗外。洛杉矶是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在夜里还是忙碌的。向日葵色的,肉桂色,象牙白色的,各色的灯光交汇在一起,城市的夜景似乎是瞬息万变的。
一户人家关了灯,另一条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
南极的冰川在洋流上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宇宙深处的蟹状星云孤独又寂寞地膨胀着。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改变。
那谢宜珩呢?
第二天一早,姜翡在门口见到打算出门的谢宜珩时,吓了一跳。
谢宜珩随便套了件白色的印花T恤,配着破洞牛仔裤,丝毫不像是去上班的。姜翡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连高跟鞋都被换成了白色皮革运动鞋,鞋尾的镭射相当张扬。
“这位十八岁的妹妹也太青春活力了。”姜翡倚着鞋柜看她,“大学里难道没有着装的规定吗?”
谢宜珩其实没仔细问过亨利这方面的规章制度,但是一想到昨天裴彻和罗伯特的穿着,她非常肯定以及确定是没有的。
她摇摇头:“没有,我昨天去穿的和他们的妈一样。”
姜翡笑弯了腰。
到了实验室才发现罗伯特早就在等她了,见她这一身的衣服,眼睛都亮了:“哇,这位美丽的女士,您就如同清晨的朝露一般美好。”
语言的魅力大致在此。如果罗伯特是用英语说的,谢宜珩或许会觉得他轻佻。但是这个相当有书呆子气息的男生用蹩脚的法语这么认真地赞美她,她倒觉得罗伯特有点可爱。
她笑了笑,也用法语说道:“朝露易逝。”
谢宜珩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罗伯特本就没想到她会听懂。但是她不但听懂了,还说了句他没听懂的,罗伯特一时愣住了。
“真的,你今天这么穿真的很好看,”他也不觉得尴尬,兴致勃勃地替她调试仪器,由衷地感叹道:“路易莎,你的法语说的真好。你是从小在法国长大的吗?”
谢宜珩看着缓缓显现出来的3d模型,耐心地向罗伯特解释:“不是,我的法语是我奶奶教的。”
她和罗伯特正说着,实验的门突然又被推开,裴彻走了进来。
罗伯特正好站在靠门口的位置,顺手把一罐苏打水抛给他:“早上好。”
“早。”裴彻稳稳地接住那罐苏打水,环视四周,见那些交替着闪烁的设备指示灯,问罗伯特:“仪器都打开了?”
罗伯特点点头:“都好了,我先回去上课了。”
他特地绕着实验桌走了一圈,谢宜珩正纳闷他究竟要干嘛。罗伯特正好走过她身侧,状若无意地蹲下系鞋带,低声问她:“路易莎,我中午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吃饭?”
他抬头看她,灰绿色的眼睛水汪汪的,看上去相当可怜。
她一惊,下意识地往裴彻的方向看了一眼。
所幸裴彻离得远,刚刚罗伯特说得又是法语。
他应该不知道吧。
谢宜珩笑了笑:“今天下午我有别的事,中午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罗伯特失望地站起来,把一张小纸条塞给她,小声说了句“please”就从过道的另一侧拐出去了。
“滴”的一声,门口的电磁锁关上,偌大的实验室里只有中央空调制冷的嘶嘶声。
她把纸条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背面还写了个大大的“pleasecallme”。
没想到罗伯特二十出头一孩子,用的还是上世纪的搭讪路子。
她笑了笑,把纸条收到口袋里,走到办公桌那里。
裴彻坐在电脑前,修长的手指落在键盘上。程序开始运作,一行行荧光绿色的代码跳跃着滚动,快的令人眼花缭乱。听到身侧有脚步声,他习惯性地别过头看了一眼。谢宜珩出于职业本能,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左侧快速划过的代码。冷不丁的对视,谢宜珩立刻挪开目光,轻咳一声,问道:“怎么了?”
他好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下午有事?”
“嗯。亨利昨天突发心脏病住院了,我得去看看他——”她说到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你听懂了?”
她刚刚说得也是法语。
“在瑞士上学的时候,周围人说得都是法语,顺便学了点。”他闷闷地笑了声:“抱歉,不是故意偷听的。罗伯特嗓门太大了。”
偏偏他的语气自然又友善,一丝的尖刻嘲弄也无,就是同事之间标准的聊天。
谢宜珩还处于大脑烧开水的状态,根本没心思去接他的话。
“我也听说亨利生病的消息了,我和你可能要一起去LIGO了。”
说到“我和你”三个字的时候,他没有咬重音,平淡地一笔带过,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三个字到底是怎样纠缠不休的缱绻。
“LIGO不是在汉福德吗?”谢宜珩见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瞠目结舌地问他:“所以我们都要去华盛顿州?”
裴彻嘴角噙着一抹笑,点点头。
谢宜珩疯了。
“暂定是去一个月,”裴彻非常好心地补充,“但是具体时间还要根据LIGO那边的情况来定。”
一个月。
她认真地意识到自己在Couldview的工作要丢了。
“不行,”谢宜珩一口回绝。一旦涉及到饭碗问题,她绝对强硬不让步:“我要上班。”
“你现在不就在上班吗?”
“我要回去升职加薪”这八个字在舌尖绕了又绕,谢宜珩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能让自己看起来这么财迷。
她又叹了口气。
裴彻再一次无视了她的怨妇叹气:“你下午还有事的话,我们就快点开始。”
谢宜珩只得自己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死,又是一个工作狂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