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劳燕分飞(2)

谢宜珩抓了抓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赶紧点开邮箱。昨天睡得早,收件箱里是一连串的未读邮件。

她依次点进去,回复完了邮件,赶紧爬起来洗漱。

姜翡一大早就给她打电话,满口垃圾话:“小谢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小二还非常应景地在电话那端叫了两声。

谢宜珩卯足了劲要和时间赛跑,匆匆忙忙地穿过一大块草坪,说:“宝贝,我向SCI用力奔跑呢,爱你挂了。”

得到一声“宝贝”的姜翡心满意足的挂了电话。

谢宜珩赶到酒店门口的时候,爱德华还没到。

幸好幸好,她长出了一口气。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爱德华才姗姗来迟,上车的时候还不忘和她说了句早上好。谢宜珩一边在心里骂爱德华不守时,一边微笑着对他说了句早上好。

酒店离LIGO不算远,但是开车还是要开上十几分钟。爱德华给她大致讲了一下这次调试的问题——不是大问题,但是很麻烦。

即使用一千六百千米的激光路径来勘测,引力波的振幅也只有接近千分之一的质子半径。因此对LIGO的灵敏度要求极高,为了减少环境噪音的干扰,四千米的激光臂近乎是完全真空。

但是还是会被许多短暂的,非高斯态的毛刺噪声所干扰。噪声的幅度形态广泛,极有可能会掩盖真实的引力波信号。因此她需要和另一位工程师一起,通过机器学习和群众外包的结合,对所有毛刺噪声的图像进行分类和识别,从而彻底消除噪声对真实观测的干扰。

谢宜珩推开控制中心的门,另一位工程师已经在等她了。

面前的这张脸相当熟悉,不但出现在Couldview楼下的海报上,还曾经出现在姜翡的飞镖靶子上。

莱斯利·瓦利安特。

莱斯利倒没有姜翡所描述的刻薄,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问好。谢宜珩满怀着百分之一百的尊敬和真诚,与祖师爷握手,暗自感慨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和这位开宗立派的千古才子共事。

一个上午接触下来,她意外觉得莱斯利其实很好说话,只是要求比较严格。她把近期检测到的所有异样噪声录入计算机,让莱斯利按照形态分类来归档。莱斯利工作效率极高,到下午两点的时候,已经创建完了大部分的组合方法[1]。

老教授笑呵呵地问她要不要休息一下。七十高龄的偶像都还亲自工作,谢宜珩哪有休息的道理?她赶紧立正稍息,“不累不累。”

莱斯利提了两台噪声检测仪,用一种近乎是炫耀的口气对她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激光臂。”

说到激光臂的时候,他拨了拨微微上翘的白胡子,眼睛里流露着得意。

纯粹的,直白的,艺术大师看着自己的亲手作品的得意。

天文台周围几十公里都是开阔的草地,并没有什么建筑物。莱斯利一边缓缓地走,一边摩挲着激光臂的白色外体:“这里面的压强是地球大气层的一亿万分之一,甚至比银河系最偏僻的角落都要空荡荡。爱德华真是个疯子,连这都做了出来。[2]”

他们一路慢慢走过去,机器提示附近没有较明显的声源,一直保持着规律的“滴滴”声。走到了激光臂左侧的白色建筑楼,爱德华已经在等他们了。莱斯利把噪声分类的文件给他看了,爱德华摆着一张臭脸,细细地看了很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莱斯利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见他这幅样子,便知道自己今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向谢宜珩伸出手,示意她把那台噪声检测仪递给他。

让莱斯利·瓦里安特搬仪器,就是让米其林大厨去洗盘子。祖师爷金尊玉贵,那双手随便敲几行代码都能被计算机系的学生们奉为圣物,谢宜珩没这个胆子让七十高龄的莱斯利干体力活,她笑了笑:“没事,我带回去吧,我正好要回控制中心。”

她同两人道别,提着两台沉甸甸的仪器走了回去。刚走出门就给姜翡打了个电话,她空不出手来,于是连了自己的蓝牙耳机:“你知道我今天的同事是谁吗?”

姜翡估计是在开车下班的路上,心情格外的好,“谁?爱因斯坦还是费曼?”

谢宜珩兴致冲冲,“是您的快乐导师瓦里安特老先生。”

姜翡吓得一哆嗦,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抖,差点撞上前面那辆红色的保时捷:“刚刚瓦里安特四个字差点给我造成了至少五万美元的经济损失…你好,瓦里安特的新学生,你还活着吗?”

谢宜珩慢悠悠地顺着路走,这里安静又开阔,空气里弥散着青草和树林的味道,非常适合野餐:“我觉得是你对他有成见,莱斯利比爱德华好相处…”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她赶紧摘掉耳机,回头一看,居然是裴彻。

裴彻拿着一个文件袋,估计是从南边的楼刚过来,所以才会在这个路口碰巧遇到。

有一说一,作为一个人型备忘录兼日历,裴彻对她挺不错的,至少她一次都没被爱德华正面辱骂过。谢宜珩稍稍往里面靠了点,笑了笑:“悬镜的挂置确定下来了吗?”

裴彻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两个激光臂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一栋白色方形建筑,是悬镜放置的地方:“没有,爱德华坚持要用熔融石英丝做承重绳,或许整个悬摆装置都要重新设计。”

刚刚在控制中心就目睹了爱德华使用语言暴力的全过程,她应了一声,就当走完了这个寒暄的过场。

两人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各自安静地走着。脚步声和风声交错着,沉闷又窒息,像是行走在被打扫干净的战场上,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谢宜珩。”

裴彻很少会连名带姓的这么叫她。

谢宜珩有点诧异,转头看他。

裴彻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看的究竟是她,还是透过她去看那个不知多少年前的谢宜珩:“谢宜珩,对不起。”

她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那些掩埋在过去的骸骨又被挖了出来,

她不说话,裴彻也不说话。粉饰了许久的假象一块块皲裂,她似乎可以听到墙皮剥落一般的细微声响,然后轰然垮塌。

这条路足足四千米,她走了很久。直到天色发暗,细又密的雨丝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水雾渐渐漫到她的眼底去,谢宜珩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你现在来跟我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等裴彻接话,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线被雨打得颤抖:“你当时不相信我,你说我是说谎者。裴彻,那是你以为的事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你自己骗了你自己,该和自己道歉,你和我道什么歉?”

他直视着她的目光,不偏不倚,不躲不闪:“因为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是我的错。”

这句话一出来,她的情绪就溃了堤,积攒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后知后觉地被唤起。眼泪滚了下来,脸颊上又湿又热。谢宜珩把手里提着的噪声检测仪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碎片四溅,屏幕一下子暗了下去:“你现在再和我道歉,有用吗?你现在去和梵高道歉,说低估了他的才华,有用吗?”

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是良好的家教从不允许她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失控。这些话说得平静,却是锋利的长剑,像是中世纪的骑士决斗,光明磊落又神圣无比,却刀刀见血,取人性命。

雨下大了,裴彻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他弯腰,捡起被摔坏的仪器,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你有给过我解释的机会吗?”

“谢宜珩,一声不吭走掉的人是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我不道歉的也是你。”他眼尾带着深深浅浅的红,嗓音滞涩:“你有什么事你要跟我说的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两个错责相当的人气急败坏地相互指责,问题和答案听上去都是莫名其妙,还是因为一桩荒唐可笑的陈年旧事。

人在吵架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只会用最唾手可得的武器去竭尽全力地伤害那个你所以为的敌人,比如语言。

她轻轻的说,“我本来也是要学物理的。”

歇斯底里的怒骂和哭诉,在多伦多的冬天里被一次次的冷却,在漫长的岁月里被筛去了所有的情绪。到最后留下的话,不恶毒,也不难听,却笔直地往心脏扎。

裴彻知道她当时面临着怎么的困境,也曾经无数次的设想过,如果他当时相信谢宜珩,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在苏黎世理工读书的时候,有一次他和朋友一起去爬阿尔卑斯山。回来的时候心血来潮,去谷歌学术搜了谢宜珩的名字。她发表的论文不少,期刊影响因子也不小。有关于融合推荐算法的论文,也有研究机器学习的模型设计。

但没有一篇论文是和物理有关的,她似乎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他知道他不是唯一的那个恶人,但他是个恶人,是揭发了耶稣的犹大,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谢宜珩的博士毕业论文他也看了,致谢部分的最后写了一句话:“感谢我的挚友阿比盖尔·丹尼斯,尽管她先于我一年毕业,并且早已步入婚姻的殿堂。感谢她多年来一直信任,陪伴着我,我们共同协作,解决了许多难题。希望这是一切的终点。”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像是从字典里随手挑了几个词出来,拼凑成了这一个奇怪的句子。

他却一下子明白了。

“行了。”她抹抹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下去:“那道题目是我算错了,也是我背信弃义,去和托马斯一组,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问题。我这人挺烂的,老是逃避现实,把错责推到别人身上,从来不会考虑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其实跟你也没多大关系。”

谢宜珩足够了解裴彻,每一句话都直击痛点,干脆利落。

这块地格外的开阔,是建造LIGO的时候,为了避免噪音而特地选的。风很大,气势汹汹地从远处的海面上涌来,把他围困在这个捉摸不到地囚笼里,温度在一点一点地流失,裴彻有些喘不上气来,话语之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你没有错。”

眼泪再度落下来,谢宜珩拼了命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从他手里面抢过摔坏的仪器,仿佛是怕他攥着不肯给一样,极其用力,手背上突出的青筋都有迹可循:“就这样吧,我不想再提了。”

谢宜珩走的很快,也没有回头,背影消失在华盛顿这场黄昏时分的大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