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巴山夜雨(2)

谢宜珩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手机,目光能把屏幕烧穿。屏幕上终于弹出一条通知消息。司机是个脖子上都满是纹身的墨西哥人,她把手机举到裴彻面前,晃了晃,说:“车快到了,我们先走出去吧。”

裴彻打量着她的高跟鞋和缎面衬衫,口气里带着点怀疑:“你要不要穿件外套?”

谢宜珩和他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我不冷,没事儿。”

这人心眼大得要命。她都这么说了,裴彻也不好再勉强她。他撑开伞,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她说:“走吧。”

谢宜珩默默走过去,钻进伞里。

LIGO这个项目经费实在太多,负责人铺张浪费,甚至门前的几级台阶都是大理石做的。好看归好看,下了雨就是真的滑。她这双鞋的后跟虽然不算高,但是买来就没贴底,第一脚踩到台阶上就像在花样滑冰的比赛现场。短短的几步路,谢宜珩走得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就怕自己摔个四仰八叉。

裴彻看着这人一副踩地雷的架势,简直是一步一挪,把伞往她的方向斜了斜,耐着性子提醒她:“不着急的,你小心一点。”

伞柄倾斜着,轮廓分明又冰凉的金属材料抵在她的肩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她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侧过头去看,正好瞥见裴彻的外套袖子上沾着亮晶晶的雨珠。

谢宜珩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倾斜的角度太熟悉,让她想起波士顿一年四季的雨。

圣德鲁安高中每周四下午是化学课和物理实验课,托马斯不修化学课,所以他总是先去实验室,帮布莱克一起整理实验器材。

谢宜珩当时就没有带伞的好习惯,只好绕远路,从连廊那边匆匆跑到实验室。这么绕一大圈总得七八分钟,化学老师又喜欢拖堂,所以谢宜珩老是迟到。布莱克的课堂上一共就三个学生,缺了一个就显得课堂格外寂寥。后来每到下雨的周四,布莱克都坚持要等人来齐了再开始讲课。

托马斯和布莱克倒是无所谓等她几分钟,但是谢宜珩屡教不改的迟到足以触怒裴彻一万次。他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化学课下课的时候特地在教室门口堵她,语气都是硬邦邦的,比西伯利亚平原上的几百年的冻土还要冷:“你跟我一起去物理实验室吧,我带伞了。”

谢宜珩厚颜无耻地答应了,在雨里走的时候还有心情闲聊:“英国人是不是每天都带着伞啊?”

裴彻凶巴巴地瞪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催她:“你走快点。”

波士顿的一个礼拜有五天都下雨,俩人一起走的次数多了,裴彻的伞就开始悄悄歪了。谢宜珩明察秋毫,抬起手敲了敲比萨斜塔一样的伞柄,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是大不列颠特有的社交礼节?”

裴彻目光平视前方,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耳朵却是悄悄泛红:“不是。”

承认得太直截了当,她反而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把伞柄拨回去。

她看得心里发酸,往他的方向稍稍靠了靠,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伞歪了。”

反正这把伞从撑开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正过。

裴彻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丝毫不打算拨正,好脾气地迁就她。等着她颤颤巍巍地从最后一级台阶上下来,两个人才一起慢慢走出去。

沉甸甸压了满天的乌云被夜风拨开,沥青的路面有深深浅浅的水洼,里面藏着半圆不圆的月亮。地上被雨水浸湿,积着嶙峋的光,像是镶嵌了满地的闪亮钻石。两个人挨得很近,走路的时候都放缓了步子,生怕踩起来的雨水溅到对方。

四周都是杂乱的雨声,潮湿的泥土气味和草木的清香混在一起,是踏实的,令人心安理得的味道。她的手臂蹭过他的,针织面料的触感分明,带着一点点的体温。

谢宜珩屏着呼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水洼。伞本来就不大,她再怎么往里缩,小半个肩还是在外面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来,砸在她胳膊上。缎面被彻底浸湿,有气无力地黏在肌肤上,曲线被勾勒得一清二楚。

谢宜珩这时候才明白那句“你要不要穿件外套”什么意思。

晚了。

湿意缓慢地洇上来,她低头的时候都能隐隐约约看到自己的肩带颜色。

不是她太保守,只是这种情况像极了故意的,心照不宣的挑逗。

血液以每秒二十厘米的速度涌向大脑,谢宜珩头昏脑胀,又手足无措,只好装作自己在拨头发,用手和头发一起掩着肩头。

黑色的雪弗兰就停在路口,墨西哥司机缓缓摇下车窗,冲他们吹口哨。

裴彻替她拉开了一侧的车门,示意她先坐进去。他刚低声说了句“你坐后排”,余光就瞄到了她湿透的肩膀,猛的转过头去。他反应太大,谢宜珩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遮着掩着了,就这么钻了进去。他又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进来,目光不自然地错开。

墨西哥司机满口都是F开头的英语单词,向他们抱怨这糟糕的天气。谢宜珩双手抱胸,安静地陷在座位里。身侧有轻微的衣服面料摩挲声,裴彻把外套递给她,还是一幅非礼勿视的样子,说:“你先穿上,别感冒了。”

他话音未落,谢宜珩就配合地打了个现成的喷嚏。冠冕堂皇的台阶放在这里,她也不想为难自己,说了声谢谢,顺从地接过衣服,然后披上。

裴彻比她高出很多,她穿着他的外套像是披了件阿拉伯长袍,袖子和下摆都是空荡荡的,却又满是他的温度。

衣服上有很淡的黑雪松与杜松的尾调,像极了圣诞节雪后的森林,静谧又潮湿。

是一个眷恋的,漫不经心的,紧紧贴合的拥抱。

街道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车上的收音机放着晚间新闻,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她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缓慢的,沉重的,笃定的。

裴彻试探性地往右侧瞥了一眼,见她把衣服穿好了,才轻声说:“下次再请你吃饭了,今天晚上回去还有事。”

谢宜珩当初只是以为他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人来真的,赶紧举手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请你吃饭还差不多,哪有…”

她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行啊。”

谢宜珩瞠目咋舌。

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她抓了抓头发,很苦恼的样子:“回加州再说吧?最近实在太忙了。”

裴彻心情很好,他侧过头望着窗外的车流,指节抵在唇上,郑重其事地说了句好。

谢宜珩心虚紧张的时候,和喝了酒的时候话都很多。前排的墨西哥司机终于不骂人了,车里有些奇怪的安静。她往左靠过去一点,艰难地找了个话题,说:“你觉得哈维怎么样?”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劲,恨不得捶死自己。

裴彻也被她这种征求意见的口吻吓到了,但是短短的一句话又琢磨不出太多的情绪,于是他想了想,问她:“你喜欢这样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尾音明显的提了几个调子,充满了对她审美的质疑。

“不是,”很显然两个人的思维并不重合,但是都拐向了奇怪的终点。她面红耳赤地摇头,为自己开脱:“我在想,为什么阿比盖尔当时不喜欢哈维呢?”

“可能我们都觉得哈维很好很优秀,但是你的朋友阿比盖尔偏偏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起伏:“也是正常的。”

谢宜珩缩在他的外套里,像只毛茸茸的小熊,探头探脑地望过来。墨西哥司机挂掉电话,用力地摁了摁喇叭,扯着嗓子对后排说:“先生,我家里有点急事。我的妻子在医院,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您和您的女伴可以在这里下车吗?其实这里离目的地也只有一个路口了。”

谢宜珩暗自在心里嘀咕着,怎么今晚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急事。

生孩子确实是大事,况且这里离酒店也不远。俩人不是刁蛮的顾客,通情达理地点了头。墨西哥司机向他们连连道谢,在手机上点了结束行程,又从车里找出一把现金和一小捧巧克力送给他们。

裴彻先下车,金属伞骨“嗒”的一声,黑色的伞面又张开。雨点砸在绦纶布上,响声沉闷又杂乱,像是一场脚步纷沓的华尔兹。他的手臂搭在车窗的边缘,微微弯着腰,替她打伞,像是眉目含情的花花公子。他望着她,眼神专注又温柔,让她心跳漏拍,笑着说:“走了,我的女伴。”

谢宜珩裹着他的外套,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里。她关上车门,习惯性地把零钱和巧克力往口袋里装。装完了,手都从口袋里拿出来了,谢宜珩才发现裴彻在看她。她拍拍口袋,里面的零钱叮当响,非常阔气地说:“归你了。”

裴彻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口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谢谢。”

这里已经是市区,街道两边都是灯火通明的店铺,只是今天天气不好,客人寥寥无几。

雨夜的街道像是另一个世界,安静又孤独,倾盆的大雨隔开了一切,望出去都是一片茫茫的雾,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漫步在这个小镇上。

谢宜珩慢悠悠地走着,问他:“你怎么会来加州啊?”

“西海岸太冷了。”他给了个近乎是敷衍的借口,抬抬下巴,问她:“你呢?”

谢宜珩的答案本来就是“多伦多太冷了”,在多伦多的冬天,她老是被冻伤,脚踝的位置像个红萝卜。但是重复一个敷衍的答案就是敷衍的二次方——敷衍到了极致。

谢宜珩深思熟虑,说:“有朋友在这儿。”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突然弯下腰来,很认真地看着她,问她:“上次的问题,想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凑的极近,几乎是呼吸相闻,谢宜珩可以看见他分明的睫毛和琥珀色的眼瞳。黑雪松的气味扑面而来,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要低头吻下来。

记忆里的片段被严丝缝合地接上,她又重新回到了酒吧的那个晚上。

——“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低着头不说话,显然裴彻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两个人在瓢泼大雨里无声地僵持着,是一场单打独斗的对峙。

谢宜珩慢慢地喘了一口气,说:“我做不到原谅。”

他知道她从来就不是轻易妥协的人,这个答案确实在意料之中。裴彻反而松了一口气,说了声好。

她停住了脚步,仰起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湿漉漉的光,像是刚刚那条柏油路,说:“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他看着她,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永远不要和自己和解,永远不要妥协。”谢宜珩轻声说:“犯过的错就该要记清楚。”

她说的不是故意来扎他的气话,裴彻“嗯”了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诚恳:“你这是逃避。”

“我都没说完呢。”谢宜珩笑了笑,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补上:“然后悬崖勒马,赶紧改正。”

裴彻没接话,只是很轻地说了声:“你别动。”

他的手臂突然擦了过去,就这么环着她的背,热度熨贴着衣料,又传递过来,是一个久违的拥抱。她心脏砰砰直跳,抬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刮擦着伞面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敲在谁的心上。姿势持续了几秒,裴彻才松开她,把一缕头发重新放下来,解释道:“你的头发不知道怎么绕在伞骨上了,我怕你这么一动扯到自己,会很疼。”

伞往她那侧歪,那侧的伞骨就会低,头发就容易绕上去。

所幸他动作很轻,谢宜珩都没怎么察觉到。

她拢了拢裴彻的外套,看着他,说了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