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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下一秒裴彻的消息就直接发了过来:“我过来吧。我刚刚和爱德华在干涉仪中心,现在走过来正好。”
谢宜珩环顾四周,亨利和莱斯利都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间或会有叮叮当当的邮件提示音。实验室里的学术气氛非常浓厚,她神游天外的时候都有罕见的负罪感。
谢宜珩犹豫了一下,一句“要不还是我上来吧”只打了一半,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这正好也太正好了吧。
谢宜珩吓了一跳,趁着亨利和莱斯利还沉浸在实验数据的海洋里,她要夺得先机,赶紧跑过去开门。
实木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她探出一个脑袋去,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裴彻配合地点了点头。
谢宜珩觉得自己在演谍战大片里的特务接头,她回头看了一眼两位一本正经的教授,很小声地说:“我去拿一下电脑,你在这里等我。”
裴彻被她这种小题大做的夸张逗笑了,但是谢宜珩那张横眉冷对的脸摆在面前,他敛了笑意,对她比了个“好”的口型。
谢宜珩抱着电脑和下午刚打印出来的文件,强装镇定地走过两位教授的位置。她做贼心虚,三步一驻足,五步一回头,频频探查教授们的工作状态。最后亨利实在受不了这个慢悠悠挪腾的移动物体了,他目光还聚焦在自己的屏幕上,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对谁说:“快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谢宜珩被看破又说破,也不好意思再编个理由来搪塞他们,干脆走为上计,脚底抹了油一般,哧溜一下子就窜出去了。
她关上门的一瞬间,莱斯利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笑声,转头问亨利:“她去见劳伦斯啊?”
“不知道。”亨利睨了他一眼,语气不太好:“你管她干什么?路易莎带着电脑出去的,一看就是去工作的。你这个人坐在电脑前,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好意思管别人?”
亨利的心眼比地轴还要偏,莱斯利恨恨地骂了他一句双标英国佬。
亨利面无表情地拿自己的长柄雨伞捅他:“你这是国籍歧视。”
…
裴彻按照之前她说的,倚在门口等她,见谢宜珩终于出来,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忍着笑意问她:“什么时候改行演谍战片了?”
谢宜珩走了几级台阶,回头往实验室的方向扬扬下巴,说:“亨利在呢。”
亨利和莱斯利一把年纪,凡事都看得通透。有些事或许他们自己都还剪不断理还乱,但老教授们早就看了个明白,只是委婉地没说破。
裴彻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三楼。裴彻这一趟出去了也没多久,实验室里的冷气还开着,悬挂结构的模型边上多了一块白板。黑色的马克笔笔记被写上又被擦去,整块板面都是灰蒙蒙的颜色,像是风雨欲来前的乌云压境。
测地偏差,爱因斯坦方程,这些公式鳞次栉比,谢宜珩看得脑袋发晕。
裴彻替她拉开凳子,自己也在一边坐下,打开先前发送邮件,问:“有什么问题吗?”
谢宜珩的注意力被拉回了正轨,一听到这个问题,她忙不迭地点头,把两份图纸摆在一起,指着截然不同的上层结构,说:“爱德华是打算放弃四层结构了吗?现在再推倒重来,会不会有点…”
鉴于裴彻是爱德华的学生,谢宜珩忍着脾气,把后面的几个字吞了回去。
裴彻之前只核对了附件里的具体数据,确认无误后就直接发给了谢宜珩,图纸确实没看。被她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上层结构的问题。
他眉头紧紧拧着,目光在两份图纸之间梭巡,想了想,最后很笃定地说:“爱德华发错了文件。”
谢宜珩又在心里把爱德华大卸八块了一遍。
她托着腮,无奈地说:“爱德华以前还是我偶像呢。”
没想到学术界追星也有风险,她近距离和爱德华接触之后才发现这人傲慢又偏执,是个彻头彻尾的超级喷子。爱德华的偶像光环碎了一地,她早就粉转黑了。
裴彻“嗯”了一声,接腔道:“哈维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咳嗽起来,手背上的青筋都有迹可循。谢宜珩默默起身,去门口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瓶身是个很小的圆柱体。接过那瓶水的时候,她的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一小块皮肤相触。
人体是导体。体内的生物电流划过一瞬相触的肌肤,形成了一条完美的通路,把神经兴奋准确无误地传达到另一个大脑。
分明的,澎湃的,呼之欲出的情绪掺揉在一起,变成了一地乱麻。
但是生物电流只会传导兴奋,而不会传导错综复杂的情感。她不知道裴彻的心里在想什么,裴彻也不知道她的心跳速度。
相当公平。
裴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对她说了声谢谢。
谢宜珩的指尖还残留着刚刚的温度,他的手很冷。中午哈维那句信誓旦旦的高烧四十度还在她耳边循环播放,她悄悄地打量着裴彻的脸色,问他:“你发烧了?”
咳嗽一般都是被归属为感冒的症状,她跳了一步,直接到了发烧。裴彻心里暗自觉得奇怪,摇了摇头,说:“没有。”
谢宜珩“哦”一声,知道自己被哈维忽悠了,反手就把这事儿抖落出来:“哈维说你高烧四十度。”
裴彻立刻意识到了哈维的企图。他无语归无语,还是替哈维打了圆场:“他可能弄错了。”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托马斯对裴彻的评价就是骄傲——不是坦塔罗斯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而是腓特烈二世那种决不投降的骄傲。
谢宜珩确实不相信这么一个心比天高的人会作为幕后主谋,指使哈维来卖惨。
她想了想,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裴彻改完了设计图,正在给爱德华发邮件。谢宜珩听着键盘敲击的声音,像是某种规律节奏的声音密码,向她传输着彼此间的暗号。她神使鬼差地问他:“你是怎么和爱德华说的啊?”
裴彻笑了一声,明晃晃地调侃她:“说他没头脑,惹得路易莎不高兴了。”
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偏偏当初还是她自己说的。谢宜珩侧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裴彻摁下Enter键,把邮件发出去,想到她问的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挑眉看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亨利上午刚给她灌的鸡汤还热乎着,立刻被她转了手,又向他复述了一遍。裴彻耐心地听完,点点头,说:“我同意亨利教授的观点。”
谢宜珩的初衷并不是让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她有点不甘心,轻声嘀咕着:“但是求同存异不是更好吗?”
“你这是哪学来的词?”裴彻被她气笑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白板前,把袖子挽起来,写下一长串行云流水的单词,好整以暇地问她:“路易莎同学,广义相对论的弯曲的空间几何形式和量子力学的微观宇宙要怎么求同存异?”
像是在一个有着奇怪的时空曲率的星球上,他的时间只过了一天,而她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年。但“路易莎同学”这个称呼实在是熟悉得要命,连带着她一起越过了时间的壁垒,重新回到波士顿的春天。
她已经太多年没有接触过这些概念了,像是被束之高阁的王冠项链,宝石镶嵌的缝隙间都积满了灰尘。谢宜珩有些恍惚,努力地在记忆里东拼西凑,最后一无所获,她非常诚实地放弃了:“我不记得了。”
她说的轻飘飘的,裴彻却错开了目光。
谢宜珩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大的。她剪短了头发,在酒吧点自己喜欢的鸡尾酒,开始用计算机来处理很多人脑解决不了的难题,做讲座的样子专注又迷人,然后干脆利落地丢掉了物理。
下午三点钟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影把反射镜切割得支离破碎,一地狼藉。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话题终止在这里实在不礼貌,于是换了个例子问她:“永动机和能量守恒定律要怎么求同存异?”
谢宜珩果断地摇头:“不可能求同,也不可能存异。”
“哈维以前对我说过,惟一性定理意味着泊松方程在边界条件下所解得的势函数具有唯一的,并且是确定的电场。”他盖上马克笔的盖子,缓慢地把白板擦干净,把那些沉重压抑的乌云状墨迹全部擦掉。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温柔:“自然科学没有求同存异这个概念。用亨利教授的话来说,真理是绝对的,且唯一的。”
谢宜珩发现自己居然很没出息地被说服了,不由得认真地怀疑自己的批判性思维是否不复存在了。但是循循善诱的教授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于是她点点头,勉为其难地说:“谢谢劳伦斯教授为我排忧解难。”
这声“劳伦斯教授”叫得煞有其事,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学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