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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宜珩最后还是被亨利赶了出来,老教授只以为她和裴彻起了点争执,一边把她往外推一边说:“快去快去,这份报告交不出来爱德华又得吼你。两个人意见不合很正常,就看谁能说服谁了。”
她被赶羊似的推了出来,抱着电脑,哭笑不得地上楼。
LIGO的楼梯拐角像是人物的重生点,她每次拐弯的时候都能碰到奇奇怪怪的人。
哈维热情地对她打招呼:“下午好,路易莎。”
谢宜珩看了他一眼,他把稍长的头发扎了起来,发尾带着一点自然卷的弧度,这么看过去像个风流倜傥的街头艺术家。
哈维的倾诉欲非常强,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我昨晚梦到阿比盖尔了。”
他手里还拿着支造型浮夸的羽毛笔,信纸的开头被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字,然后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抓抓脑袋,冥思苦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一个适合的开头,边走边问她:“女孩子都喜欢收到什么样的情书啊?”
她的心情实在是糟透了,说出来的话一点情面都不留:“现在不流行情书了。”
“流行什么给什么才叫无趣透顶,我偏要不一样。”哈维伸出一根手指,在谢宜珩面前摇了摇,言之凿凿地说:“我和阿比盖尔认识的时候,还是很流行写信的。”
谢宜珩心思根本不在情书上,她魂不守舍,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不真切:“我觉得不行。”
哈维气得跺脚:“我是给你写吗?我是给阿比盖尔写!”
威拉德说过的话还在她脑海里盘旋回放着,她精疲力尽,扶着楼梯,走起路来像是个步履蹒跚的沧桑老人。谢宜珩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对他说:“阿比盖尔有点恋爱脑,还喜欢帅哥,就是很单纯的女孩子。我觉得你写封信,也不用这么刻意,她不在乎这些。”
“但是我在乎呀。”哈维抬起头来,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像是地幔深处的蓝晶石,璀璨又通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与她联系了,也不知道她以后还愿不愿意见我。如果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的话,我想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事,一件一件地告诉她。”
“可能确实只是一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但是她是这场漫长戏剧里的唯二主角,我理应把剧本双手奉上。”
谢宜珩笑了笑,说:“你怎么这么浪漫,一点都不像个数学教授。”
两个人走到了三楼,哈维朝着左手边的门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那还是物理教授比较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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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宜珩讲完了控制设备的工作原理,转过头问裴彻:“你觉得可以吗?”
他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盯着刚刚渲染完的模型,说:“可以啊。”
谢宜珩平时受够了爱德华和莱斯利的精神折磨,半小时后前又被威拉德威胁了一通,突然遇到个这么好说话的监工,像是穷困潦倒的信徒听见了上帝福音。她简直难以置信,显示器上的那条曲线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她细细地打量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可以了?”
上次为了确定控制设备的位置,两个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他还记得他坚持要把控制设备放在悬镜系统外面的时候,谢宜珩双手抱胸,叠着腿,冷冷的看着他,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狼。
这回他干脆利落地说了好,她反而优柔寡断起来了。谢宜珩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敌强她强,敌弱她也弱,总之必须和对手保持同步。裴彻看得好笑,就问她:“那我再问问爱德华?”
他装腔作势地拿起手机准备发邮件,微微蹙着眉,似乎是在认真地措辞。谢宜珩就是客气客气,没想到他当了真,吓得赶紧伸手过去,作势要拦他。
裴彻见好就收,他把手机放到一边,马上举手投降:“不发了。”
室内很安静,他把先前的结果一一验算核对,谢宜珩则是盯着电脑屏幕出神。
裴彻看她心不在焉,无名指在删除键上停了足足一分钟。他翻过一页资料,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问她:“后来怎么去学计算机了?”
“高中的时候网上选课,要是不够快就只能拣一些乱七八糟的课了。”谢宜珩失去了焦距的目光落在那一片荧光绿色的代码上,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想去上神学课和园艺课,所以和阿比盖尔一起摸索着写了个抢课的程序。后来觉得写代码也挺有意思的,大学就修了计算机工程。”
她的口吻像是冬天的大奴湖,水面被彻彻底底的冻住,一层晶莹剔透的冰掩住了深蓝色的汹涌湖水。
平静的,淡漠的,意兴阑珊的。
他是迁徙的旅人,跋山涉水自远方而来,小心翼翼地穿过这条必由之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脚下的冰面咔嚓裂开,他就会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安静地坠落到湖底。
她出去了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淋了一场极地的雨。裴彻沉默了一会儿,掂量着开口道:“我知道,我碰巧看到过你的毕业论文。”
隔行如隔山,理论物理和凝聚态物理这两门学科之间都不甚相干。谢宜珩的专业和他隔了十万座大山,她实在不相信这个“碰巧”到底有几分运气的成分。
她“哦”了一声,不客气地质问他:“谷歌学术这片汪洋大海里找到我的论文,这概率得多小?”
“确实挺小,但是大于2的276,709次方比1。”
她的指尖还驻留在删除键上,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键帽一瞬间陷了下去,光标飞速地向前移动,荧光绿色的滚动字符一行行减少,直到退回任务程序的最开始,退无可退,删无可删,电脑机械地发出了一串“噔”地提示音。
这个数字实在是太熟悉,谢宜珩茫然地抬起头来,把目光一点点地收束,最后聚焦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谢宜珩才意识到了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和面前的这个人谈过一场恋爱,最后的结局像是哪个疯子用力地把华丽的玻璃灯饰摔在了地上,碎片四溅,一片狼藉。
她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遍遍地催眠自己,放任自己和他一起走在那场深夜的倾盆大雨里。
但是当她听到“2的276,709次方比1”这个数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也是阿比盖尔。一腔大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她对波士顿最后的印象也是这样一个霞光满天的黄昏。
布莱克下了课之后让她去他的办公室,他认真地和她谈了HMPC的作弊问题,告诉她,她的夏校学分和罗伊教授的推荐信都会被麻省理工撤回。而圣安德鲁高中要求她给HMPC的组委会写道歉信,并且这一次学术不端的行为会计入她的升学档案。
谢宜珩咬着唇,挺直了脊背,眼眶是红着的,眼泪却还在倔强地打转。一遍遍地跟布莱克重复着:“老师,我没有作弊。我只是算错了答案。”
布莱克刚开始还会劝导她几句,后来发现这个学生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句话,比地铁站里自助查询机还要无趣。“不管你有没有,我只相信组委会的决定。”布莱克漆黑的瞳孔盯着她,里面满是无奈和失望:“路易莎,好成绩确实很重要,但是你不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这个词把她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她变成了那只被亚伯拉罕做了燔祭的替罪羊。谢宜珩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礼貌地对布莱克说了谢谢,然后自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她沿着走廊,慢慢的走回教室。在楼梯拐角的地方遇见了裴彻,他一身少年意气,背后的天是霞光万丈。
少年的肩膀还很单薄,他抿着唇,对她说:“路易莎,我们聊一聊。”
谢宜珩已经不记得到底是哪些词汇成了戳穿心脏的利刃,她只记得她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
裴彻是比珀耳修斯还要骄傲的少年,确实不会允许自己的恋人做出学术不端的事。他像是法庭上一丝不苟的法官,念完了一段长长的判决,最后的结案陈词给彼此间留足了体面:“那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好不好?”
波士顿很少会看到这么磅礴的晚霞。一层一层的瑰丽霞光重叠,酡红和拿坡里黄这两种颜色掺杂着,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笔下的黄昏。
她一瞬间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像是褪了色的黑白相片,于是她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只是很轻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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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宜珩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刺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问他:“你刚刚说的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两个人足够聪明,足够了解彼此。话便不需要说满,一句留着大片的白,任凭对方浮想联翩。
他看着她的发丝被落日镀上金色的余晖,缓慢又郑重地点头。
谢宜珩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初次踏上加利福尼亚的狂热淘金者,试图把他棕褐色的虹膜上的每一条纤维都扫视一遍,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以此找出她想要的情绪。最后她徒劳地放弃了,只是很小声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大奴湖的冰面裂开了。
他探究的目光扫过来,借着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温,不确定地问道:“你们?”
谢宜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夕阳坠了下去,华盛顿州的夜色缱绻地涌上来,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杂乱无序。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打破沉默,慢慢地看着天幕泛出不见五指的黑。直到时钟指向八点,谢宜珩才后知后觉地把修改好的模型发给裴彻,收拾东西,带上了门,安静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