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Rashomon(2)

谢宜珩沿着那条繁华的商业街走回去,那家花店的门口还是堆满了粉色的大马士革玫瑰,莫名有种草率肆意的浪漫。她现在见不到他,乱七八糟的情绪反而被理了个通顺,算得上难得的心平气和的交流。

她听见自己的鞋跟敲在砖石的地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谢宜珩沉默了一会儿,很不解风情地说:“不。”

她只是不想让裴彻来插手这件事,电话那头的人却会错了意。裴彻正在开车,他看着帕萨迪纳一派繁华的城市夜景,笑了一声,用商量的口吻对她说:“那现在回来?”

谢宜珩踩着高跟鞋,小心地避开街上松动的砖块,走完了这条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于是她闷闷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是威拉德和我的事,不该把你牵涉进来。”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你和威拉德之间的事了,”他在电话那头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屈起的指节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方向盘,像是某种原始的,古老的,神秘的部落之间心照不宣的奏乐:“今天这件事爱德华还没有通知我,所以我并不知情。但是如果威拉德和布莱恩两个人的证词都是对LIGO不利的,国家科学基金会即将停止对LIGO的全部拨款,现阶段的升级工作可能真的要被迫终止了。”

谢宜珩已经不关注物理学界很多年了,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一头雾水地问道:“布莱恩是谁?”

裴彻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布莱恩这个人,试图找出一些特征性较强的描述,最后发现这个人实在是乏善可陈,平庸的像是战争中籍籍无名的新兵:“布莱恩是加州理工的荣誉教授,前几年退休了,你应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他。布莱恩教授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突破性的学术成果,只是一位很平庸的教授。我猜这也是为什么伯纳德离开LIGO之后,爱德华选了他作为第三位负责人。”

他看破不说破,勉强给爱德华留了几分面子,谢宜珩却是无所顾忌,直言不讳地说:“爱德华想选个被他控制的投票机器。没想到这个机器既然能被他控制,也能被威拉德控制。”

裴彻失笑,他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说:“再过一个月,听证会就要开始了。按照众议院定下来的流程,LIGO的三位主要负责人都要出席听证会,提供自己的证词。”

对于布莱恩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教授而言,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不等式。GEO600天文台的那台干涉仪已经快要进入锁定阶段,而LIGO连核心结构都没有升级完成。爱德华坚持着荒唐可笑的原则,论功行赏时却是两手空空,每天画着引力波的饼给自己充饥;而威拉德递出来的是诺贝尔奖的橄榄枝,开出的价码却是便宜得不可思议——和他一起威胁爱德华就行了。

布莱恩是个风中摇摆的墙头草,东风压过了西风,他自然知道该往哪边倒。

谢宜珩笑了笑,说:“不能原谅,但是可以理解。假如我是布莱恩,威拉德都不用威逼利诱我,我第一个站出来反爱德华。”

他却很笃定地摇头:“你不会。”

他咬字很轻,这句话却是十足的分量。这个电信号从洛杉矶风尘仆仆地赶来,走过了西海岸一千多公里的蜿蜒崎岖的海岸线,最后到达了华盛顿州的这个小镇,带着尖锐又浓重的感情,轰击在她的耳膜上。

谢宜珩霎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荡秋千似的甩着自己的包。一位白皮肤的女士惊恐地打量着她,仿佛她是狂欢节上闹过了头的疯子。谢宜珩有些窘,清了清嗓子,明目张胆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德华干的缺德事可不少。”

他似乎是在诧异为什么是这样的问题,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话。

身侧的马路上正好有一辆喷着浓密尾气的火焰摩托狂飙而过,引擎的声音像是滚滚雷鸣。噪音实在太大,谢宜珩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好茫然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裴彻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犹豫她是真的没听见,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笑意,说:“这种话只说一遍。”

谢宜珩不想强人所难,听到这个答案也不觉得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对那场即将要举行的,改变LIGO命运的听证会知之甚少,没太多好聊的,车轱辘话再往下转就是刻意了,他们互道过晚安之后就挂了电话。

回到房间的时候,康妮还没回来,漆黑一片的客厅里隐隐可以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像是潜伏在黑夜里的兽的脊背。她查收了未读邮件,和亨利聊了一会儿天。亨利夸起人来跟不要钱似的,又是夸她认真地自发性加班,又是表扬她方案做得完美。谢宜珩看着那封浮夸得要命的邮件,仿佛席勒站在她面前亲口说教,吓得又要犯病。她赶紧关了电脑,正打算回去洗漱,姜翡兴致冲冲地打电话过来问她:“宝贝,我要买机票啦!”

谢宜珩显然忘了圣诞节要和姜翡海岛行的事,她支吾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问道:“定哪儿了啊?”

“塞舌尔吧,咱们去伦敦转机,还能感受一下欧洲的圣诞风情。”姜翡咂咂嘴,已经开始规划她的远大梦想:“机票也就两万刀的样子。”

两万刀被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家里开着三架日夜不停连轴转的印钞机。

谢宜珩客气地问她:“两万刀加上酒店是多少钱呢?小姐,你不是被停卡了么,要是我们刚在伦敦落地,你哥就又把你拉回快乐加利福尼亚怎么办?”

姜翡豪气地一拍胸脯,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家产业一半都在非洲呢,岛上那家酒店是我妈名下的产业,咱俩真的掏个机票钱就行了。”

谢宜珩“哦”了一声,接着问她:“阿比盖尔去吗?”

“阿比盖尔和我们一起回英国。”姜翡回忆了一下下午和阿比盖尔那场对话,告诉她:“她爸好像在英国,她应该是家里还有什么事吧。况且…犹太人也不过圣诞节啊!”

姜翡是旅游达人,她自己乐意安排行程,谢宜珩也懒得再插手了,告诉姜翡记得把预算和行程单发到她邮箱里,就挂了电话。

她洗完澡吹完头发,卸去了一身的疲惫,整个人陷在松软的被褥里,正要抬手关灯的时候,却发现房间角落里的衣柜门半开着。她只是略略一瞥,就看到衣柜里的那件外套,怔了一瞬。

周五早上,谢宜珩打着呵欠走进实验室的时候,莱斯利正在整理什么资料,打印出来的扫描件已经不太清晰了,左上角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名字。她凑过去一看,登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问他:“这是艾萨克教授的手稿吗?”

莱斯利愉悦地哼着小调,头也不抬地说:“是啊,爱德华昨晚找了亨利,被亨利臭骂了一顿,又来找我。幸好康妮那里还有部分扫描件。我问了亨利能不能把这些扫描件给爱德华,他说随便。我就打印出来了。”

谢宜珩拿了一张打印纸,看着满笺的漂亮圆体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这字可真好看。”

莱斯利笑了笑,说:“那你是没见过艾萨克的人有多好看。”

谢宜珩“啧”了一声,配合地问他:“有多好看?”

莱斯利故意卖关子,拨了拨自己的白胡子,问她:“你觉得这里最好看的是谁?”

话音刚落,莱斯利又笑眯眯地补了句:“不许说劳伦斯。”

老教授调侃得太过分,谢宜珩的耳根不争气地烫起来了,像是被看破了心事的小孩子,结巴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那就哈维吧。”

“胡说八道,明明是康妮最好看。”显然这个答案不能让莱斯利满意,他嫌弃地敲敲桌子,说:“这么说吧,艾萨克比哈维好看多了,其实他的侧脸很像拉尔夫·费因斯,但是比拉尔夫柔和很多。”

谢宜珩还想与莱斯利争辩哈维和拉尔夫·费因斯到底谁更好看,论点还没想好,威拉德的那个木偶人助理又来敲了敲门,装腔作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威拉德教授请您过去一趟。他很抱歉发生了昨天那样的意外,希望能重新和您恳谈一次。”

他的场面话说得漂亮极了,谢宜珩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很平静地问道:“那我不去呢?”

木偶人助理扯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客气地同她解释:“那威拉德教授会来找您。”

莱斯利把他俩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无奈摇头:“路易莎,你还是去吧。我昨天跟你说什么来着,楼上学物理的那几个都有点精神问题,你看这不就是了吗?”

这话说得无礼又冒犯,木偶人助理却面色不改,还是维持着那个“请”的姿势。谢宜珩朝莱斯利笑了笑,跟着他上了楼。

威拉德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得要命,谢宜珩走进去的时候,威拉德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剪报集,大红色的麂皮封面上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LIGO”。

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威拉德缓缓把目光从书上收了回来,哑着嗓子问她:“认识伯纳德吗?”

谢宜珩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盯着那对浑浊又没有神采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说:“抱歉,我没有。”

威拉德有些诧异,两片嘴唇开开合合,机械地吐字:“你是参加过HMPC的学生,怎么会没有听说过他?”

不等她接话,威拉德彻彻底底地陷入了一场压抑又冗长的独角戏,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伯纳德是我一生的挚友。因为与爱德华意见不合,1992年的时候他被直接开除出了LIGO。LIGO核心结构的设计方案几乎全部出自他手,他用了三年才完成了全部设计。金质奖章和LIGO负责人这个头衔,都应该属于他,而不是爱德华那个只会操纵权术的懦夫。”威拉德浑浊的眼睛里依稀可见一点光亮,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最后的回光返照。他瞪着眼睛,额上青筋纵横,大口喘着气说:“这样的天才,被爱德华赶了出去,甚至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现在每天只能在巴黎的疗养院的草坪上晒晒太阳,连质能方程都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是个沽名钓誉的人,我渴望那枚金质奖章,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值得,伯纳德也值得。”面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痛苦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陷入了一种很遥远的回忆里,一字一句地说:“然后呢,然后在LIGO的这二十年。我年年满怀希望,年年空等。”

谢宜珩安静地坐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和裴彻那场在车里的对话,于是她很缓慢地说:“我以为您在开始引力波的研究之前,就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了。”

威拉德不屑地嗤了一声,反问她:“要是真的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我又何必把我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个穷途末日的学科上?”

她不想再听威拉德在这里伤春悲秋,恨不得将一生的苦水都一吐为快。谢宜珩挺直着脊背,不卑不亢地问他:“所以您还是想举报GEO600天文台涉及数据造假吗?”

“不是想,托马斯确实涉及学术不端。”威拉德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踌躇满志地说:“最后学术委员会判决你作弊的时候,没向你展示过你们的答题卷吧?”

一瞬的灵光乍现,当年那些被她自暴自弃地略过的蛛丝马迹重新连接上了,那张大网逐步浮现了出来。谢宜珩明白了威拉德要干什么,伪装的泰然自若还是被一块一块地敲碎,她的气息重新不稳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威拉德,质问他:“您这是什么意思?”

威拉德缓慢地起身,从一侧的书架上抽出一个棕色的文件袋。那个文件袋薄又轻,像是一把轻飘飘的灰烬降落在桌子上。

他咧着嘴笑,把文件袋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用海巫婆蛊惑小美人鱼交换自己的双腿一般的语气轻声说:“看看吧,昨天下午才送到的。”

棕色的牛皮纸和光滑的木质桌面彼此摩擦着,是很轻微的声响,但是在她听来依旧很刺耳。

谢宜珩看着那个文件袋,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摇头:“不管答案是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甩下一句冷冰冰的“再见”,转头就要离开这个寒气满溢的办公室。威拉德似乎并不慌张,他依旧端坐在椅子上,很大声地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嘶吼道:“托马斯他们家曾经给过罗伊三百万美元,路易莎,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在评论区高抬贵键盘,给我们托马斯一个机会吧,他真的是个傻乎乎的靓仔啊!!!!!比哈维还要靓仔那种顶级靓仔!!!!!!!

今天是小肥章!!!!我真的尽力了!!!!

明天吃饭去啦!!!!!!

我们数数,谢宜珩要和裴彻吃一顿饭,又欠了裴彻一顿饭,欠了亨利一顿饭,欠了某位工具人的一顿饭,欠了姜翡一次圣诞出游。孩子负债累累,情债人情债欠了一大堆,亲妈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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