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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筷子搁在竹节形状的筷架上,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问道:“这么快?”
谢宜珩无比赞同地点头:“对吧,我也觉得有点快。为什么他们不早点遇到呢?”
侍者端着两个汤盅上来了,裴彻向后仰了仰,耐心地等着布菜。他笑了一声,说:“康妮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学计算机的男人了,要是他们早点遇见,她能和莱斯利打起来。”
谢宜珩转过头来,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康妮讨厌学计算机的男人啊?”
私下聊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到底不太好,裴彻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另一位教授说她曾经喜欢过一位人工智能的教授,但是可能对方并没有给予她同等的回应吧。我也不太清楚。”
汤盅被打开,软糯嫩滑的日本豆腐煨在金黄色的汤汁里,谢宜珩舀了一勺,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感叹道:“那莱斯利的时机把握得挺好的。”
……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热闹的露天酒吧都冷清了下来。他们两个人沿着那条鹅卵石的小径走回去,一边走一边打赌莱斯利今晚到底会不会求婚。
谢宜珩靠着灌木丛走,随手摘了几片叶子,柔嫩的枝叶断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很分明。裴彻看着这个屡教不改的绿植破坏者,无奈地叹气。
他这声叹气太幽怨,谢宜珩心虚了,悄悄地把那几片支离破碎的叶子丢进垃圾桶里。
走到楼底下她才想起来裴彻的外套还在她房间里,再这么拖下去未免有些强占他人物品的嫌疑,但是她又不想上楼取了衣服再送下来,实在有点麻烦。于是谢宜珩左右权衡了一下,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去拿衣服?就在房间门口等一下,很快的。”
裴彻本来也不想再让她跑一趟,于是他点点头,说了声好。
她原先以为今晚是莱斯利的求婚大作战,这个点康妮应该还没回来。没想到刚拉开门,就看见意大利女士在厨房里泡咖啡,笑眯眯地对她招手:“晚上好,路易莎。”
康妮还是披着那条勃垦第酒红的披肩,只是无名指上闪烁着钻石的耀眼光芒,仿佛整个客厅都被点亮了,照得谢宜珩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老旧的社交惯例标榜的求婚戒指的价格应该是三个月的薪水,但是这个鸽子蛋一般的戒指只能说明两种可能,要么莱斯利没有遵守这个社交惯例,要么在这三个月里莱斯利挪用了不少的科研经费。
谢宜珩真心实意地夸她:“订婚快乐,您这戒指可真好看。”
“谢谢你,”康妮歪着头看过来,她眼睛又尖,那个角度望过来一下子就看到了裴彻。意大利女士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起来,连声说:“劳伦斯也来啦?正好我桌子上有爱德华今天下午发给我的激光仪的方案,你现在有时间看一下吗?”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问她:“我可以进去吗?”
人都在门外站着了,还被合理地邀请了,就算是吸血鬼也能进来。谢宜珩朝他眨眨眼,说:“进来吧。”
她回房间里拿那件外套,裴彻也跟康妮说了声“订婚快乐”,他走到那个堆满了文献资料的桌子前,等着康妮过来。
虽然谢宜珩每天晚上都在收拾,但是各种各样的资料实在太多,一眼望过去还是乱糟糟的。也不知裴彻看到了什么,他僵了一瞬,转过身来,很认真地问她:“路易莎,我可以看一下吗?”
谢宜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那团被她叠得奇形怪状的纸上,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轻松自在地笑着,说:“可以啊。”
裴彻向康妮说了声抱歉,不过意大利女士今晚的心情很好,显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哼着意大利的小调,步调轻快地回厨房冲泡她的咖啡去了。
他微微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一大团的数字和符号。习惯使然,他试图捋平那叠皱巴巴的打印纸,但是这纸比它的主人还叛逆,最后只得无奈放弃。
谢宜珩提着个袋子出来了,房间门又被“砰”地一声关上,她走到书桌边,见他还在盯着这两张纸,有些诧异,向他解释道:“这个答题卷是威拉德给我的,他说是HMPC比赛的答题卷,但是我的答案和卷子上的计算过程不一样。”
谢宜珩把袋子放在沙发上,找出来自己那本麂皮笔记本,翻到写满了答案的那几页,递给他,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地说:“你看看。”
谢宜珩的字很好认,他一行一行地扫视下来,看到轨道总能量的那个式子的时候,手指顿了一下,迟疑着问她:“你还记得你们设定的模型吗?”
谢宜珩从那堆废铜烂铁一样的纸里找出一张递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讪讪地说:“这个就是托马斯设定的模型。这个是没错的,威拉德应该没觉得我这么好糊弄吧。”
基于人类出色的视觉信息处理能力,大脑对图像的记忆能力远胜于对数字的记忆能力。威拉德不至于给她伪装一份彻彻底底的假卷子,这样太容易被看穿。况且她拿到这份文件的时候也看过了第一页的模型图示和设定的几个常数,和记忆里的轮廓还是是吻合的。
裴彻把纸拿起来看着,康妮的台灯还开着,昏黄柔和的光线打过来,他手里的纸透着暖色的光,像是虔诚的祭祀心无旁骛地捧着一卷古埃及的莎草纸。
谢宜珩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的,算能量轨道那里我算错了。我把双星的势能乘以二了,其实不用的。”
他却仿佛是根本没听进去,缓慢地摇了摇头,蹙着眉,好像手上捧着的不是高中生的竞赛题,反而是一篇关于M理论基本自由度的论文:“可以让康妮看一下吗?”
为了一道老得快要发霉的题还这么大动干戈,谢宜珩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让康妮看上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儿八经的两个物理学家鉴赏她一次失败的作业,比斯芬克斯之谜还有喜剧效果。
她无所谓地喊了句好,于是对着厨房那个方向喊了一句:“康妮教授,您现在有空来看道题吗?”
意大利女士端着杯浓香四溢的意式浓缩,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裴彻告诉了她大致的情况,康妮了然地点点头,目光在两份计算过程之间梭巡。
谢宜珩看着那两个人郑重其事地仿佛在参加学术研讨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每一秒的寂静都被无限地拉长,她像是被放逐到了宇宙最偏僻的角落里的孤独囚犯,茫然又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小声地问他:“是我没算错吗?”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晦暗,说:“那份计算过程不是威拉德伪造的。”
康妮正在端详着上面密匝匝的公式,她“嗯”了一声,笃定地说:“不会是威拉德。”
“威拉德不会写这么繁琐的推导过程。”裴彻把那张沟壑纵横的纸拿到她面前,指着一大片的微分方程的推导过程,慢慢地说:“你多算了双星的势能,所以变量已经不一样了,他没办法按着你先前的过程如法炮制。如果这份答题卷是他伪造的,这段过程也绝对不可能是他写的。”
康妮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在一边帮腔:“别说爱德华和劳伦斯了,我数学这么差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微分方程的解。”
裴彻和康妮都是偏重实验物理的物理学家,而威拉德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论物理从业者。理论物理学家的数学水平不可能会逊色于比实验物理学家。假如高手伪装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初学者,处处都会露出马脚。威拉德素质低人品差,但是无论如何也是麻省理工的正牌教授,思维之间都是连贯性的跳跃,凭空捏造出一串啰里八嗦的推导过程显然不可能。
谢宜珩站在原地,出奇地冷静,说话的时候声线很平稳,像是平日里最普通不过的寒暄。她歪着脑袋,问他:“所以说,我算错了吗?”
她的脸色并不好,颊上是气血上涌的红,脸庞却是白的。他怕她下一秒就要摔倒,扶着她的肩,微微低头,两人目光交汇,像是用灵魂在凝视。他斟酌了一瞬,还是很轻声地说:“算错了。”
“那就好。”谢宜珩扯了个近乎是潦草的笑容,勉强压下了那一口气,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裴彻重新看了一眼那张模型图,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整件事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她打开过盒子,祸害和灾难一股脑地飞出来,噩梦缠绕了整整十年。
现在他知道盒子里有希望。
裴彻还在这个两难的抉择之间摇摆,康妮是个彻底的局外人,心里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她看谢宜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赶紧安慰她:“路易莎,没事的。这道题要是算对了也没什么价值。”
意大利女士说起话来实在是快,一句话不带停顿地抛出来。裴彻心里“咯噔”一下,想拦的时候,她已经说完了最后一个音节。
谢宜珩笑得神采飞扬,凑过去问她:“为什么没价值呀?”
康妮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说:“如果我是比赛的评委,只会觉得这个人投机取巧。给自己设定了这么简单的条件,然后按部就班地算下去。”
谢宜珩笑了笑,把那几张纸拿回来,说:“两个高中生做的题目,在您看来肯定很简单的。”
康妮一惊,刚想开口说什么,抬眼的时候却看见裴彻缓慢但是坚定地对她摇头。
我们不能给她虚妄的希望,不要让她陷入到饮鸩止渴的轮回里。
谢宜珩背对着他们,对自己身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只是专注地盯着答题卷上的每一个字母,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现在这件事也成了个罗生门。她和威拉德各执一词,但是双方都置身其中,无法保持绝对的客观和中立,只觉得自己被无数的谎言遮蔽围绕着,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一步,就用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里去。
是她当初把笔记本上的答案记错了,还是威拉德随随便便找了个高中生,来重新做了一遍这道题吗?谢宜珩的思绪越飘越远,最后自嘲一般地笑了——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给LIGO搬砖的员工,值威拉德花这么大精力吗?
裴彻和康妮讨论完了工作上的事,谢宜珩把袋子递给他,突发奇想地说:“我送你下去吧。”
裴彻接过袋子,顺便把康妮刚刚给他的资料也一块装进去,看了她一眼,说:“不用,还要麻烦你多走一趟。”
她固执得像是沾满了胶水的木棍,硬邦邦地说:“没事,就乘两趟电梯的事。”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谢宜珩垂着眼,大半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缴械投降:“好。”
谢宜珩走在前面,摁了电梯的按钮。两个人一起到了楼下的大堂,她像个接收到错误指令的机器人,也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机械地走着。
直到裴彻拍了拍她的胳膊,出声提醒她:“行了,到这里就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谢宜珩环顾四周,发现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酒吧了。她“哦”了一声,跟他挥挥手,说了晚安就转身离开了。
衣袂在晚风里翻飞,裴彻站在夜色里,眼瞳里有很细碎的光,像是午夜时分森林里影影绰绰的萤火虫,遥遥地问她:“听证会开始之前,我可能都要留在加州帮爱德华处理一些事情。都已经是Amireux的状态了,那要不要抱一下?”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裴彻每次都尽职尽责地送她到家门口,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大不列颠有个不成文的社交惯例,就是约会结束要拥抱一下。
后来她问了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哈维关于这个大不列颠特有的社交惯例的问题,哈维一脸茫然,反应过来之后只回了响亮的三个字:“他放屁。”
谢宜珩如梦初醒一般地笑了起来,走过去扑到他怀里。她踮着脚,下巴搁在他肩窝的位置,像只坏脾气的猫。这个拥抱的温度太熟悉,她松松地环着他的腰,像是暮色时分的倦鸟归林,又像是吟游诗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土。谢宜珩的鼻尖萦绕着他衣领上黑雪松的气味,咬字很轻,仿佛是喟叹一般地说:“我好累啊。”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抱抱了呜呜呜呜呜呜
裴彻实力证明他不但很会说,他还很会干。
来晚了来晚了,这章留言全部发红包!!!!!!!!!!
(这章我明天上午一定会修的,大家要是嫌节奏慢了可以跟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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