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圣诞快乐(2)

未读邮件塞满了邮箱,谢宜珩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点开,大部分都是百货商场以及专柜的圣诞促销,她只是扫了一眼,就立刻关掉。

收件箱的滚动条被逐渐下拉,有一封裴彻发给她的邮件,是三天前发来的。

谢宜珩把光标挪到那封邮件上,踌躇了一会儿。最近大部分关于核心结构的工作她都是直接和康妮对接的,跟他并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往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发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给她。

她点开邮件,读完了那段长长的解释。

像是购买了电子产品的使用须知,裴彻相当体贴地给她简介了一下这个文档里的内容,然后告诉她如果不想看,可以直接删掉,他会为他的唐突道歉。

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罗伊”和“托马斯”这两个名字,一瞬间的血液几乎要冰冻起来。谢宜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开那个文档。

就像是王尔德说的那样,真相很少纯粹,也绝不简单。她以为托马斯心思弯弯绕绕,也会在背后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但是也仅此而已。

没想到故事的起转承合并不是一个小概率的巧合,也不是某位评委心血来潮地判了作弊。计算部分确实是她算出错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最后交上去的那份答卷上是完美的,正确的,符合那个建立模型的人的预期的答案。

可是HMPC的各位评委都是眼光毒辣的教授,一眼就看出来了模型设定里那个巨大的漏洞。有教授一口咬定,这份答卷并不是两个人完成的,更像是某个人独自完成了两个部分。

托马斯是克拉克石油公司的少公子,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绿油油的美金。这个费尽心机要走出父母荫蔽的孩子拿了家里三百万的美元送给罗伊教授,把她做错了的那份答题卷换成了他笔下完美无缺的答案。于是他换到了一封梦寐以求的推荐信,顺便赶走了她这个竞争者,名正言顺地成了麻省理工的学生。甚至还参加了那年的诺贝尔颁奖仪式。

资本家克拉克确实很聪明,私下给了罗伊教授一大笔钱,明面上还给予了理学院一笔校友捐款,是□□无缝的计划。

滚动条被拖到了底部,附件里甚至还有几个录音文件。但是谢宜珩已经不感兴趣了,她木然地坐在露台上,听着远处海浪撞在礁石上的澎湃潮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威拉德骄傲又固执,对她的威胁都是正大光明,不至于特地造一份假卷子来糊弄她。所以那份卷子就是他们最后上交的答题卷。

她把托马斯当成情真意切的朋友,然后呢?然后这个朋友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理由,变成了工于心计的阴谋家,变成了爱德华口中那些笑里藏刀的政客,在背后毫不留情地捅了她一刀。

海鸥扑棱翅膀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了起来,谢宜珩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托马斯那两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究竟是在为什么道歉。

多可笑啊,他连理由都不愿意说,居然还痴心妄想着从别人那里获得原谅。

她在藤椅里坐了很久,直到沙滩上开始聚集狂欢者,人群的笑声喧嚣又杂乱,篝火越窜越高,越来越亮。

光标在发件人的名字上停了很久,她最后拿出手机,给裴彻打了电话。几声漫长的“嘟嘟嘟”之后,他很快地接了这个意料之中的电话:“路易莎?”

“最终交上去的计算部分,其实是托马斯写的,对吗?”她看着海洋一遍遍地拍击在沙滩上,像是夏天的冰啤酒泛起的白沫,没等他接话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你和康妮说,这张卷子不是威拉德伪造的?”

是个为难的问题。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才说:“对。”

谢宜珩接着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伊教授做事其实很隐晦,树敌又不算太多。即使是有心人去探究,甚至是威拉德这样的本校教授,都在那场罗生门里迷了路。

“很多年前罗伊教授的女儿就得了脊髓性肌萎缩症,甚至还为了这件事发起过募捐。”这场罗生门的背后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自私和黑暗,裴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我十月的时候回了一趟波士顿,正好遇到罗伊带着他女儿散步。”

“医治脊髓性肌萎缩症至少也要数百万元,我不认为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支付这笔款项,但是他的女儿活泼可爱,绝对不是病人的该有的样子。”

谢宜珩了然地“哦”了一声,点点头,问他:“所以罗伊拿了那三百万美元给自己女儿看病去了?”

裴彻很诚恳地告诉她:“我不确定。我只是从这件事开始查的。”

电话的两端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远处海天相交的地方泛着压抑的暗紫色,几颗挂在天幕上的星星灼灼的亮。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轻声问他:“威拉德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他手机上接连弹出几个提示框,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响。他把提示音关掉,顿了顿,说:“这是你和威拉德的事,我不会干涉。”

整封邮件像是篇论述严谨的论文,从头到尾都是再冷静客观不过的叙述,连一句第一人称的猜测揣摩都没有。

她一遍遍地跟裴彻说,说这是她自己的事,让他不要干涉她的生活。

他确实没有干涉。谢宜珩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康妮戛然而止的话,像是放映了一半的电影被突兀地摁下了暂停。她当时满脑子都是这份答题卷的真真假假,根本没在注意到意大利女士吞掉的半句话。

裴彻当时就看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说破,没有给她一份空荡荡的希望。她只是慢慢地理清了每一条草蛇灰线的脉络,像是考古学家拿着刷子缓慢地刷出了化石的轮廓,然后安静地交到她的手里。

他只是个被雇佣的福尔摩斯,费尽心机地挖掘出了一桩陈年旧事的来龙去脉,把所有证据尽数呈现给她,然后礼貌又克制地告了辞。

这件事要怎么处理,找托马斯对峙亦或者是将这份文档发给威拉德,都是她的私事。他不过问,也不干涉,像是中世纪恪守礼仪的吸血鬼,没有得到主人的邀请前不会打开那扇门。

仿佛是到了一部戏剧的结尾,遗落在剧本各个角落里的伏笔一瞬收束,舞台的大幕缓缓拉上,告诉她,这就是尘埃落定的结局,

谢宜珩现在整个人反而意外地放松下来,她没有再问别的问题。辛西娅说的很对,她总是需要别人提供认同,提供情绪支持。等到现实和预期不符的时候,她就可以金蝉脱壳,把责任推诿得一干二净。

但是她现在不想这么做了。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为她做的事已经足够多,从第一次在爱德华面前帮她掩护迟到,到这一次的这个文档。

谢宜珩靠在栏杆上,有些恍惚,说了声:“谢谢。”

他应该是推开了窗户,电话那头有金属框架摩擦的声音,有些尖,但不刺耳。裴彻没理会她这句谢谢,很轻很轻地说:“路易莎,洛杉矶下雪了。”

仿佛是怕她不信一样,他语气轻缓,像是一片羽毛飘飘摇摇终于落到了地上,又重复了一遍:“洛杉矶下雪了。”

南半球的十二月温暖潮湿,她却像只在雪地里冬眠的动物,胸脯缓慢的起伏是唯一的活着的证明,低声问他:“我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得到雪吗?”

洛杉矶百年难得一遇这样的大雪,连哈维都听说了这件事,给他发消息,让他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雪了。裴彻站在窗口,定定的看着一片雪花停在棕褐色的窗框上,逐渐融化成眼泪的形状,话语之间带着莫名的笃定,说:“可以,可以看到的。”

谢宜珩笑了一声,挂掉了电话。她抱膝坐着,怔怔地看着远处汹涌的海,跳下藤椅,急匆匆地去客厅里找到正在打游戏的姜翡,开门见山地问她:“有酒吗?”

姜翡暂停了游戏,慢条斯理地睨她一眼,说:“餐厅有,开瓶器和醒酒器都有。对了,安眠药我也带了,就在我箱子里。你自己二选一吧。”

谢宜珩在原地杵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到沙发边挨着姜翡坐下,说:“算了,我妈老不让我吃药,她念叨得多了,导致我现在看见褪黑素都有负罪感。”

姜翡乐了,用脚尖踢踢她,问道:“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怎么比阿比盖尔还抑郁?”

谢宜珩想了想,还是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疲惫又困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其实每个人都很可悲。”

姜翡“嚯”了一声,差点跳起来:“怪不得我爸不让我跟金发碧眼的结婚呢,怎么都这德行啊?不可悲不可悲,你不如啥时候跟我回北京吧,咱俩到时候住一个四合院,姐妹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有啥可悲的。”

姜翡难得感同身受了一回,也不拦着她喝酒了,自告奋勇地去帮她倒了一杯红酒,拍拍她的肩,安慰似的说:“喝吧,喝完酒我给你讲睡前童话。”

谢宜珩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只是歪歪斜斜地靠着姜翡,听她讲《小王子》的故事。讲到小王子和玫瑰花的那次争执的时候,谢宜珩拍拍她的胳膊,说:“换个故事,这个我都会背了。”

姜翡怀疑地看她一眼,说:“真的假的?”

谢宜珩“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结局就是小王子被毒蛇咬死了,所以你还是换个好一点的结局的睡前童话吧。”

姜翡不信,阿比盖尔的书被她翻得哗啦响。她仔仔细细地把结局看了几遍,笃定地说:“这结局不是挺好的吗?小王子回去找那朵玫瑰花了。”

谢宜珩摇摇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小王子被毒蛇咬死了。”

姜翡嫌弃地推开她,指着文章中的一段话,说:“毒蛇明明是助攻,送他回家了,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小王子回去找那朵玫瑰花了。”

她们像两个倔强的小学生吵架,姜翡觉得另一个小学生一点都不浪漫,干脆把她赶了回去。谢宜珩端着那杯酒,重新回到露台上,迷茫地抬头望着漆黑深沉的天空,可惜塞舌尔在十二月的南半球,是温暖又湿润的天气,漆黑一片的天幕上嵌满了明亮的星星,像是撒了漫天的碎钻。

她仰着头等了很久,并没有一片冰凉的雪花簌簌落下,停在她的睫毛上。

楼下的沙滩上有人围着篝火跳舞,齐声唱着教堂的圣歌。潮声哗啦,海风里的歌声断断续续的,她只听见了隐约的几句歌词。

“Onightdivine”

如此神圣的夜晚

“OnightwhenChristwasborn”

是救世主诞生的夜晚

谁都有错,但是谁都没错。

命运不公又可笑。

谢宜珩倚在栏杆上,眺望着月色下那片粼粼的海,无数碎片的光斑浮在水波上,聚在一起,像是在海面上铺开了一条银白色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一轮皎皎的明月,远远望去像是天堂朦胧的入口。

她揉了揉眼睛,想着明明是耶稣降世的日子,圣光普照,怎么就照不到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女儿太惨了,我落泪。

我有预感托马斯会死在今天的评论区里,大家对靓仔键盘下留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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