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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跟托马斯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一组的实验都做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给佐伊的好几份礼物都是她帮忙挑的。谢宜珩这几天反反复复地想了很久,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朋友会在背后捅上她一刀。
这句话说出来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可以这么尖酸恶毒,像是市集上刻薄的摆摊老太太。托马斯却没发火,他闭了闭眼,说:“罗伊教授一开始跟我说的是,系统出错了,需要重新提交答案。”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把作弊者这顶可耻的帽子扣在谢宜珩的头上,这充其量只能算个意料之外的副产品。
三百万美元确实是一笔昂贵至极的费用。出于资本家的某种残忍的爱子心切,克拉克和罗伊教授演了一出好戏。称不上□□无缝,但是能骗过托马斯就足够了。
克拉克曾经是罗伊的同学,大学时候的关系就很要好,两家后来的交往也是颇密。刚过圣诞节,罗伊的女儿就被诊断出了脊髓性肌肉萎缩,可以治愈,但是治疗费用高得令人瞠目结舌。
这位父亲不想自己的女儿在病床上度过痛苦又挣扎的一生,但是他到处筹款借钱也买不起那支两百万美元的针。克拉克知道了这件事,找到了罗伊,告诉他,他的儿子托马斯想参加今年的诺贝尔颁奖典礼,而HMPC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出一张邀请函,所以他希望罗伊教授可以把名额给托马斯。
托马斯偏偏想自己去开辟一条荆棘道路,他满心满眼都扑在物理上,甚至在考ap的时候独独漏过了微观经济和宏观经济两门课,以此向自己的父亲示威。但是示威的道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他拿不出该有的成绩。
HMPC比赛结束之后,他和谢宜珩对那道题进行了复盘,两个人发现了那个要命的计算错误。托马斯看着最后的计算结果,其实心里清楚他们没有捧起奖杯的可能了。
但是克拉克是个很不错的父亲,托马斯的唉声叹气都被他看在眼里。他的儿子想学物理,那他就给托马斯搭桥铺路。
于是克拉克花了六百万美金,三百万是给学校的校友捐赠,是明面上的幌子,另外三百万给托马斯买了一块光明前程的敲门砖。
在波士顿某个繁忙的工作日,罗伊教授发了邮件,隐晦地暗示托马斯,系统出错了,他们本来应该直接成绩作废,但是因为他和克拉克的交情,他可以额外给托马斯一次机会。
托马斯讨厌这句话,讨厌借着自己父亲的名声获得的垂怜。他一身都是横冲直撞的少年意气,不客气地对罗伊说:“您为什么只找我呢?这个比赛明明有两个人参加。”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因为他是克拉克的儿子,很多东西在资本面前是一文不值的,比如满腔的热爱。
罗伊反问他:“你确定你的同伴可以保守这个秘密吗?托马斯,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不但是我,不但是麻省理工这个学校,甚至连你们家的公司都会被波及。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他不确定谢宜珩能不能保守这个秘密,他也不敢赌。走出考场的第二天他们就复了盘,计算部分出了错,他没责怪谢宜珩,但是心里多多少少是不甘的,怨怼的,黯然神伤的。
他渴望捧起HMPC的奖杯,渴望一封名正言顺的推荐信,渴望去斯德哥尔摩的□□。
既然系统都出错了,那原数据一定是丢失的。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他为什么不把答案改成正确的答案呢?
托马斯最后找了个有空的周末去了麻省理工,在一个像模像样的考场里把那份卷子重新做了一遍。答案完美无缺,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最后点了提交。
然后托马斯兴高采烈地回了学校,告诉谢宜珩:“路易莎,我们一定可以拿奖的。”
然后这份有漏洞的答卷被另一个评委发现了,组委会重新调出了信息库里的数据,找到了最初版本的答卷。收钱办事,罗伊教授当然不能让自己金主的儿子被钉在耻辱柱上。
金主的儿子负责的又不是计算部分,那这个组里另一个成员就成了完美的替罪羊。
罗伊作为大赛主席,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解释。他说负责计算部分的那位同学二次提交了答案,所以导致系统里会有重复答卷的存在。他聪明地略过了预设模型里的漏洞,给这场闹剧盖棺定论。
三百万的美金一次性治愈了脊髓性肌肉萎缩。罗伊教授的女儿活泼可爱,如她所愿地学了跳舞,在学校的剧场里表演芭蕾舞的时候像一只漂亮的白天鹅,甚至每年圣诞节都会给克拉克一家送上一份亲手制作的圣诞礼物。
托马斯拿到了罗伊教授的推荐信,拿到了诺贝尔奖的观礼资格,拿到了麻省理工的offer。说他未来可期也绝不为过。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个故事里黯然退场,剩下的一场好戏博得了满堂的喝彩。
…
最后失落的几片真相也被拼凑起来,被还原的版图在她面前缓缓展开。像是被倒放了的杜鲁门的《冷血》,故事的前半程冗长拖沓,平缓得没一点起伏,最后一章却笔锋一转,把所有不起眼的伏笔全部收束,像是引线烧到了尽头,突如其来的爆炸。
悬在头顶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仿佛是个尘埃落定的结局。托马斯反而不紧张了,他说话不喜欢绕弯子,于是单刀直入地问她:“好,那你打算去麻省理工的学术委员会投诉我吗?”
她突然神采飞扬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不打算。”
不管这句话称得上原谅与否,但是已经足够宽容。托马斯没话可说,不管是“对不起”还是“谢谢你”的分量都太轻了。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你们慢慢来吧,GEO600其实什么都没探查到。我真的以为九月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信号,但是在后续的数据筛选中,那个信号被滤过了。”
他挑挑拣拣,没说那些翻来覆去的空话,找了句最有用的话告诉她。谢宜珩又摇摇头,说:“没有慢慢来这种说法,爱德华没打算和你们竞争。”
那个老人心高气傲,眼里只有一百年前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校园里的小径蜿蜒曲折,走了很久都见不到头。谢宜珩想了想,接着问他:“所以你知道了这件事,离开麻省理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风拂过棕榈树叶,有沙沙的声音。托马斯看着地上的树影,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她点点头,说了声好,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谢宜珩之前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时候,想找的没找到,却意外找到了这张照片。是高中的时候她拍的,佐伊穿着件橄榄绿色的礼裙,在台上唱歌。一束洁白的灯光从顶上打下来,漂亮的肩胛线条在光晕里舒展开来,像是金发碧眼的阿芙洛狄忒。
托马斯不敢找她合照,偷偷摸摸地找了个舞台边的角落,让谢宜珩帮他拍一张照片,算是变相合影。这件事还被谢宜珩嘲笑了好久。
他挑的位置不好,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出五官大概的轮廓,眼睛却是亮得发光,盯着台上那个橄榄绿色的身影。像是老电影镜头里满是情思的遥遥一瞥,又像是看着自己一生都爱而不得的珍宝。
他接过那张照片,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笑了笑。
这个灰眼睛的金发男人年纪轻轻,在GEO600的地位已经和爱德华平级,各式各样的采访上都是踌躇满志,所向披靡的样子,像极了古希腊的战神阿克琉斯。但是她是握住了阿喀琉斯的脚踵的忒弥斯,冷眼旁观着这位刀枪不入的英雄不为人知的弱点。
太阳照不到的天平会被月亮擦亮。在漫长的余生里,托马斯在面对她的时候永远要低上一头,他永远清楚那见不得人的溯源,永远都要惶惶不可终日地走下去。
以后他的名字可能会被用来命名一些定理,他的姓氏或许会成为某个奖项的名字。但是他的开始永远藏匿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
托马斯把那张照片放到外套的口袋里,抬起头来,很轻声地说:“我很抱歉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的结局,但是在一开始,我们的初衷都是好的。”
谢宜珩点点头,说:“所以你不用道歉,我也没资格原谅你。”
他很缓慢地说了声好,走到分叉路口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往左走,没有回头,背影很快地消失在黄昏时分层层叠叠的阴影里。
…
走到门口的时候,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在了山的轮廓下。天色暗了下来,停在路边的车冲她闪了闪车灯,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熟悉的车牌。她笑了笑,走过去敲敲他的车窗,像是上个世纪古老又俏皮的搭讪,“晚上好,这位先生。”
裴彻刚刚才把电话挂掉,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拉开车门下来,问她:“今天怎么突然来学校了?”
她想了想,说:“来跟托马斯吵架了。”
他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睛,“谁赢了?”
吵架的输赢很难判断,无非是谁比谁更落魄一点,谁比谁嗓门更大一点。但是他们两个都是被自己捉弄的倒霉蛋,一较高下相当难。所以谢宜珩沉思片刻,非常笃定地说:“我。”
她这话说得颇有小人得志的意味。裴彻一下子笑起来,低头吻了她一下,说:“那是不是还得表扬你?”
“是得表扬我,”谢宜珩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整个人鲜活生动:“GEO600其实根本没探测到引力波信号。”
裴彻很明显地怔了一下,问她:“托马斯跟你说的?”
她点点头,说:“可能是放弃了吧,觉得再这么隐瞒下去也没意思,还得被别人笑话。”
GEO600天文台虽然明面上一直否认探测到了引力波,但是私底下小动作不少,今天去找了个研究所送数据,明天又在推特上发了篇模棱两可的科普文章,快把威拉德气成心肌梗塞。
“那爱德华也得表扬你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侧过头,说:“走了,送你回家。”
工作日的帕萨迪纳照样堵车,一条路停停又走走,她看窗外的霓虹灯牌看得厌倦,转过头来问他:“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
谢宜珩没说“这样”到底是什么,裴彻却一下子听懂了这个语焉不详的指代。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不幸和失意永远不是伤害别人的借口。那场罗生门的主角都被那些诡谲多变的谎言和唾手可得的利益蒙蔽了眼睛,所幸有温柔又清醒的人替她撕破了黑暗,将她完完整整地带了出来。
…
谢宜珩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洛杉矶的晚霞。还是熟悉的缬草紫色,映着天边最后一点暗淡的光,缓缓地下坠。她走到家门口,饶有兴味地看着姜小二和两只鹅在吵架。狗同鹅讲,场面相当热闹。
阿比盖尔在院子里给姜小二摇旗呐喊,见她走过来,稀奇地瞟了她一眼,问她:“你车呢?”
谢宜珩看了看车库前空荡荡的一块地,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自己和托马斯吵架吵得过了头,早忘了车还停在加州理工的停车场。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话语权交给今天的评论区(递上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