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夜与雾(1)

周日下午难得有空,谢宜珩跟姜翡打了个越洋电话。姜翡急着要听她复仇记的结局,听完了一愣一愣的,不敢置信地问:“你就这么放过那个没妈崽了啊?姐姐,这可是石油大亨的儿子,你问他爸至少要个五百万美元才能了结吧?”

谢宜珩被这人莫名其妙的脑回路震惊了,说:“不是,这也太掉价了吧,一开始还是我要去和他一组的呢。现在要去物质补偿,这也太过河拆桥了。况且我要五百万美元干嘛,我又花不掉。”

姜翡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淡泊名利燃烧自我的社畜,气得话都说不顺了:“你没救了,去问阿比盖尔,她要是有了五百万,她会干嘛?快去!”

圣诞节的时候阿比盖尔突发奇想,要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于是开始到处采购艺术品。家里本来就有一个艺术品爱好者了,现在又多了一个,谢宜珩看着客厅里的姜翡的木雕和阿比盖尔的玻璃制品,只觉得自己活在博物馆里。

事实证明杀马特买的艺术品都必须是花里胡哨的彩虹色——阿比盖尔不知道去哪里的旧货市场上淘了块教堂的玫瑰花窗。也不请人来安装,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搁置在二楼的过道里。下午的阳光直直地打进来,满地都是洇开来的五彩光斑,明亮又鲜艳,细碎的光点拼拼凑凑,像是莫奈笔下色彩浓郁的向日葵。

此时此刻艺术家阿比盖尔正心满意足地躺在沙发上,欣赏着满地梦幻的光晕色彩,听到这个问题,想了想,说:“找个大学去当助理教授吧。”

北京天干物燥,姜翡正上着火,说起话来跟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你现在不就是这个打算吗?我的意思是,你向克拉克的儿子要了五百万美元,你会怎么样?”

阿比盖尔有些不解地挠挠头,说:“可是我现在账户里就有五百万啊。”

詹姆斯虽然是个素质低的出轨男,但是还没缺德到侵占婚内财产的地步。这几年他创业赚来的钱不少,离婚的时候都算夫妻共同财产,两个人你一半我一半,现在阿比盖尔简直富得流油。

姜翡自取其辱,连续踢了两块铁板,没话说了,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掐断了电话。

两个人笑得打滚,阿比盖尔哼着不成调的歌,蹲下去给姜小二梳毛。她看看外面流淌着的日光,问谢宜珩:“你不去约会啊?”

谢宜珩摇摇头,说:“没空。”

裴彻忙得要命,周六上午就去了路易斯安那州。她不但要补之前流水线日志的空档,还要调整频道信号的问题,比阿比盖尔还要起早贪黑。两个人睡前能打个电话就已经很不错了。

恋爱脑的阿比盖尔费解地盯着她,斟酌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这你是怎么坚持下去?不行,我过不了这样的日子。我当时跟…”

多年的相处带来的习惯是可怕的,甚至连声带的肌肉都训练出了条件反射。她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是什么。阿比盖尔笑了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不说了。”

谢宜珩拍拍她的肩,说:“没事,哈维挺粘人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阿比盖尔“哎呀”了一声,又要捂脸:“亨利警告过我了,我再因为爱情荒废事业就把我遣送回以色列,我不敢了。”

路易斯安那州。

威拉德冥顽不灵,圣诞节被谢宜珩当面骂了一顿,还打算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新年伊始,他显然又被GEO600天文台新发布的声明刺激到了,向国家科学基金会提交了一份文档,指控爱德华独断专横,导致了LIGO现阶段出现了重大决策失误。

爱德华交上来的报告一切正常,基金会没什么好说的。他们对LIGO的内斗早已经司空见惯,言简意骇地发了封邮件给加州理工的教务处,要么他们两个私下解决问题,要么一起滚蛋。

于是威拉德在路易斯安那州满怀欣喜地等待了一个礼拜,没等来爱德华,却等来了裴彻。

裴彻礼貌地把听证会的证词副本递交给威拉德的助手,礼貌地说了新年快乐,礼貌地核对了一遍激光干涉仪的内部情况,然后礼貌地准备告别。

威拉德被这样客气疏离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不客气地质问裴彻:“爱德华呢?他难道没接到通知么?”

“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没什么时间来处理这些事。”裴彻落落大方地颔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说:“希望您可以记得一件事,我们耗费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是为了探测到引力波,而不是为了拿诺贝尔奖。”

“那你告诉他,如果想让我在这次听证会上配合他,就让亨利的那个女学生去投诉GEO600学术不端。”威拉德把那歌文件袋重新推回去,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屑地笑了一声:“是为了探测到引力波,世界上每个天文台也都可以探测到引力波,除了GEO600天文台。”

“不是你的家人死在了冬天的集中营里,也不是你的朋友被送进了焚尸炉。你永远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威拉德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嗓音嘶哑难听:“你认为这样罪行累累的国家有资格参与到这种研究里来吗?”

他这个年纪的犹太移民,对大西洋彼岸的日耳曼人恨得彻底。掺满了血和痛的迫害在每一根肋骨上留下创痕,仇恨永远不会褪色。

这个老人俨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满口都是“学术不端”。裴彻摇摇头,不太赞同地说:“科学不分国界,您不应该被狭义的民族观念主导。”

“上一次的听证会,我配合了,说了爱德华想让我说的话,但是这次我不会了。”威拉德架着腿,满不在乎地笑了,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深深地拧起来:“普林斯顿的天文实验室坚持引力波的发射源被艾萨克严重高估。艾萨克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所以这一部分是我的证词。告诉爱德华,让路易莎投诉GEO600,让我成为LIGO的总负责人,那我就按照他给的证词来。”

或许是这段时间爱德华病了,所以才会让威拉德以为这个得克萨斯红脖子农民是好说话的人物。

裴彻垂着眼,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我不是和您来协商这件事的。爱德华既然有能力让伯纳德离开LIGO,也有能力让您离开。”

威拉德笑了一声,像是夜风擦过荒凉的戈壁,反问他:“你是在威胁我?”

“我不是您,做不到威胁别人。”裴彻笑了一下,把文件袋向他的方向推了推,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您要投诉GEO600学术不端,自己去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拉上路易莎呢?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LIGO的将来,打着替她捡拾正义的旗号,却躲在幕后算计着自己的利益。您是费曼教授的学生,这样的作为,真的不会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谢宜珩这个符号实在太完美——学术不端的亚裔女性。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女性刻薄,斤斤计较,且敏感脆弱;而亚裔通常都是不善言辞却不择手段的书呆子。两个刻板印象重叠在一起,这个红眼病的亚裔书呆子去投诉GEO600天文台简直是理所当然。

就算这件事最后被GEO600天文台倒打一耙,LIGO也有的是借口开脱,

而裴彻是爱德华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多多少少带着些年轻时爱德华的影子。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玩弄权术的高手。过去的三个月里,一直是他在和国会的政客打交道。根据普林斯顿大学的指控,LIGO本来应该在十二月的听证会就被判了死刑,但是奇迹般地获得了第二次听证会的机会。

可能是那句“费曼教授”刺到了他,亦或是面前这个剑一般锋利的年轻人将他彻底劈开。威拉德沉默了许久,终于说:“我要求让伯纳德回到LIGO。”

“你袒护路易莎,亚裔之间因为种族认同感而彼此袒护,我可以理解。”威拉德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伯纳德是犹太人,我也是犹太人。我为什么不能袒护我的同类?他拖着我从集中营里逃出来,带着我来了美国,我因此才能活下来。伯纳德最大的愿望就是探测到引力波信号,然后呢?他什么错都没犯,就被爱德华扫地出门了。而我唯一能替他做的,就是去摘那顶桂冠,我有错吗?”

裴彻不可置否地摇了摇头,说:“我无法做出任何评判,这件事请去和科学基金会交涉,毕竟开除伯纳德是基金会和爱德华的共同决定。”

威拉德咬牙切齿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政治。”

“我不觉得您讨厌政治。您拿历史遗留的敏感政治问题当武器,拿这个社会对少数群体的宽容当自己的盾牌。”裴彻语气平平,眼睛却一直盯着威拉德,仿佛要攫住他衰败皮囊下的灵魂:“恕我冒犯,您的所作所为和希特勒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玷污的是生命的价值,您玷污了的是科学这两个字的价值。”

“高傲且自负的极端理想主义者,”威拉德没有生气,只是端详了他许久,目光里带着些悲悯,说:“劳伦斯,你会变成下一个爱德华。”

作者有话要说:这更是补昨天的(我从头再写了一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裴彻:这人的危险想法必须扼杀。20w字了谢宜珩的工作道路才走上正轨,不能再来一个20w字了

《夜与雾》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纪录片,讲的是二战时期纳粹的罪行。本章的标题名称来自于这部纪录片,特此注明一下。

不知道这章算不算zz敏感,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写这么压抑现实的话题,也挺怕被大家说蹭热度的。但是最后还是写了,希望大家多多包容,看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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