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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例行工作报告结束之后,谢宜珩去了布莱恩教授的办公室。
布莱恩教授六十多岁,一头白发稀疏,仿佛是战士的某种荣誉功勋。老人脸庞瘦削,眼睛明亮,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原地踱步。
他绕着办公室走了好几圈,终于看完了两份方案和各自的模拟结果,只是客气地对她笑笑:“好的,之后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虽然是场面话,但是这已经是LIGO难得一见的正常人了。谢宜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然后下一秒布莱恩这棵没主见的墙头草就把这两份文档发给了爱德华。
…
果不其然,下午她就被罗伯特传唤到了爱德华的办公室。裴彻已经坐在里面了,爱德华把两份资料往桌面上一撒,眼神没什么温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让你们修改方案,改到最后居然改出了两份方案?”
他说话的样子倨傲又刻薄,像是凶狠的鹰鹫:“劳伦斯,你就这么同意这个内部结构了吗?要是国会有你这样的迁就和纵容,LIGO也不至于才拿到五亿资金。”
裴彻看了身侧的谢宜珩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同意。”
当然没同意,要是同意了也就不会这么吵一个通宵了。爱德华有些意外,但也不肯让步。他一眼剜过来,依旧锋利得要命,“所以呢?整个内部结构就要因为你们两个的犹豫不决而推迟吗?”
谢宜珩把刚刚打印的文件从纸袋中抽出来,递给他,放缓了语气,说:“您先看一下内置和外置两个方案各自的模拟结果。”
爱德华没什么耐心,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大致扫了几眼,已然下了定论:“路易莎,你到底为什么要坚持内置呢?从干扰程度和悬镜结构能达到的灵敏度来看,外置的准确度几乎提升了一个量级。确实预算会高上一大截,但是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这话说的粗鲁又没礼貌,爱德华身上的红脖子农民气质终于暴露了出来。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裴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裴彻的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覆过来,盖在她的手背上,用了几分力道。
安心的,牢靠的,心照不宣的,像是某种无声的坚持。
谢宜珩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森林里狡黠的小动物:“莱斯利检查数据的时候不小心对调了两个方案的结果,所以准确度提升了一个量级的是内置结构。”
这招是莱斯利教她的。老教授年轻的时候经常被布莱恩戏弄,布莱恩总是拿着错误的答案来问他解题步骤,莱斯利辛辛苦苦算了大半天,布莱恩才很欠揍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看错答案了。”
于是她昨天去找莱斯利的时候,莱斯利以为这是交给布莱恩的,于是报复似的在最后做了点小手脚,调换了两个方案的最终数据。完工之后相当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甚至还要求谢宜珩跟他描述布莱恩得知真相之后的表情。
爱德华这时候才从头开始看报告,看了几页就明白了。他是物理界的泰斗,被人捧了几十年,从没受到过这样的戏弄,很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目光像箭似的射过来:“你们女人怎么就喜欢这些龌龊的小把戏啊?”
他说的既不是“卑劣”,也不是“难堪”,而是“龌龊”。谢宜珩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脏的词,大脑甚至需要几秒去反应,才意识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裴彻向前探出身去,紧紧地抿着唇,语气是平淡又不容置疑的:“请您道歉。”
“你最近很有空?”爱德华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学生了,古怪的目光扎过来,他硬生生压着自己的怒气,问道:“CEPT的数据都处理完了?”
“这是两码事,”裴彻挺直了脊背,说出来的话像是把锋利的剑笔直地斩过去:“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人身攻击。请您道歉。”
爱德华沉默地注视了他很久,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最后败下阵来,说:“你先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室内的空气重新凝固,被百叶窗筛进来的阳光都是一缕一缕的。
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常年在汉福德和利文斯顿之间奔波,声音疲惫又苍老:“路易莎,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只是调换数据这件事,真的太过分了。”
爱德华坐在她对面,背着光,像是电影里面色阴翳的反派。她看着爱德华棕色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这只是莱斯利教授一开始想捉弄布莱恩的把戏。”
“你难道就没责任吗?”他的目光里满是惶惑不解,闭了闭眼,视线最后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如果我今天的言行对你产生了冒犯,我很抱歉。”
“如果没有调换结果,您连内置设备的方案看都不会看。”谢宜珩看着桌面上那一堆散乱的纸张,面无表情地说:
爱德华挣扎了许久,脸上的沟壑都皱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抱歉。莱斯利和亨利都称赞过你,我确实不该这么说。”
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他的道歉一如既往的敷衍和没诚意,但是这对于这位眼高于顶的教授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谢宜珩细细地打量着陈列柜里头的照片,摆满了爱德华和物理学家的合影,从爱因斯坦到海森堡,人们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被锁在了这个柜子里。
唯独没有他和家人的相片。
她看得入神,好一会儿都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说:“性别在您眼里是原罪,我没什么好说的。”
爱德华点点头,似乎她的反应是意料之中,只是说:”我很抱歉,你可以走了。“
她望了一眼爱德华办公室里写得满满当当的黑板,把椅子推回原来的位置,安静地走出去。
裴彻在门口等着她,谢宜珩带上门出来,笑眯眯地拉拉他的袖子,说:“走了,下班了。”
他弯下腰来,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问她:“怎么样?”
“我现在连爱德华都吵得过了。”谢宜珩心情不错,踮起脚亲了他一口:“特别厉害。”
谢宜珩说话的时候得意洋洋的,眼瞳清亮,睫毛纤长,漂亮又骄傲。裴彻被她逗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你和哈迪吵什么。”
这个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梗就过不去了。谢宜珩气得掐他腰:“我又不是劳雷尔。”
裴彻这次没笑,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轻声问道:“这不算干涉你的生活吧。”
他的目光温柔又专注,就这么望过来。谢宜珩几乎心跳漏拍,她思考了片刻,摇摇头,说:“不算。”
裴彻牵过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了声好。
走到建筑楼的门口,谢宜珩“哎”了一声,眨眨眼睛,问他:“爱德华是离婚了吗?”
爱德华年轻的时候穷的叮当响,学费都是打工挣来的。他美貌的妻子不甘心过这样的生活,对他不忠。事情被爱德华发现之后,恼羞成怒的女人开枪杀了儿子和爱德华的父母。
女人最终被判定为精神错乱。八十年代正是女权运动兴起的时候,解放妇女的振臂高呼之下,她被判为无罪,甚至在精神病院里安安稳稳地过了四十年。
其实他和威拉德有一样的灵魂。谢宜珩这么想着。
裴彻本来就不是爱说闲话的人,三言两语带过了几十年。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语气不太好:“…之前有几次和康妮讨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这么说实在有些过分了。”
说到康妮,谢宜珩才想起来刚刚爱德华说的CEPT,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也要去南极?”
她还在默默地盘算着坐船去南极到底要多久,却听见身旁的人说:“不用去,我只是替康妮核查数据而已。”
加入CEPT这个南极团队像是古代发配边疆的惩罚,加上爱德华之前说的话,谢宜珩莫名其妙地悟出了几分不爱诺奖爱美人的意味。
她狐疑地打量着他,说:“是不是…”
“想什么呢?我博士毕业之后就开始核查CEPT的数据了。”裴彻一看就知道谢宜珩在想什么,一下子笑了出来,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这几年望远镜一直在升级,没什么反馈数据,最近才开始正式观测。”
谢宜珩“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揶揄他:“那教授您还挺忙的。”
他们两个贴得近,谢宜珩搂着他胳膊,加之她叫的那声“教授”,一看就不是正常师生关系。路过的几个学生纷纷侧目,脸上的表情相当精彩。
裴彻睨她一眼,说:“你再叫一声,明天我就要被人事资源部停职。”
建筑楼离停车场不远,走几步就到了。谢宜珩拉开车门钻进去,在一旁揣着明白装糊涂:“干嘛要停你的职?”
他揽着她的腰,低下头来吻她。本来只是个蜻蜓点水的吻,但是谢宜珩坏心眼地去勾他的脖子,像只小兽一样噬咬着他的唇。裴彻很轻地笑了一声,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加深这个吻。
他的鼻尖抵着她的,裴彻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带着点气声,沙哑又低沉:“你说呢?”
…
姜翡难得在家几天,姜小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激动的饭都不吃了,每天摇着尾巴转圈。
对姜翡来说,谢宜珩和阿比盖尔这两个女人的生活都无聊至极,每天三更半夜还在客厅里读文献,简直自甘堕落为社畜。她倒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嘴里快要淡出个鸟来:“有没有姐姐想和小姜一起前往音乐酒吧品鉴靓仔的?”
上次拉斯维加斯的一日游还历历在目,谢宜珩已经懒得敷衍她了:“别,我家教很严的。”
一日游的受害者二号阿比盖尔安慰似的递过来一个遥控器,说:“看看电视吧,姐姐们忙工作呢。”
两位女士夜以继日地埋头苦读,站在道德高地上燃烧自我,点亮人类的未来。姜翡再劝她们去玩都有些心虚了。她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科学频道的访谈节目,姜翡略略扫了一眼,往沙发上一倒,眼神都直了:“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谢宜珩“嚯”了一声,头也不抬:“你又可以了?”
“研究引力波的…这是不是你们的同事啊。”姜翡拍拍谢宜珩的肩膀,示意她抬头,双手合十,无比真诚地向她鞠躬:“富婆小姜重金求仔,如有好人帮助,在下感激不尽。”
谢宜珩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电视里的金发男人身姿挺拔,面容英俊,正耐心地向采访嘉宾介绍着广义相对论,说起话来冷静又沉稳,颇具学者风范。
左下角三个蓝色的英文字母很是显眼,是GEO天文台,不但不是她的同事,还是她的竞争对手。
“这就是你上次骂的没妈仔。”
姜翡倒抽了一口气,光速变卦:“克拉克儿子长这样啊?这是什么级别的杰克苏啊?我当场宣布他有妈了。”
上一秒还在同仇敌忾的战友没出息地叛变了,谢宜珩叹了口气,“早结婚了,和他太太感情不要太好。”
电视里的托马斯讲解着GEO600天文台后续的改造计划,姜翡听了一会儿,含糊不清的天书从左耳朵进去又从右耳朵出来,只好感慨自己和这位英年早婚的靓仔没机会灵魂交流了,实属遗憾:“那恭喜这位托马斯教授再度成为没妈仔。”
谢宜珩被这人的变脸程度震惊了:“川剧变脸都没你快。”
姜翡嘿嘿一笑:“过奖过奖,我这是京剧变脸。”
厨房里有金属器皿碰撞的清脆声音,阿比盖尔端着一盘草莓雪芭走了出来。
半年前的豪言壮语终于被记起来了,姜翡眼睛一转,扑过去,讨好似地摇着阿比盖尔的胳膊:“阿比姐姐,求你教教我怎么和靓仔调情吧,特别高冷那种靓仔。”
阿比盖尔从良好多年了,眨眨眼睛,拒绝得斩钉截铁:“不教。上一个学生跟我学了三个月,结果自己遇到个gay,骂我虚假授课骂了三四年。”
她一边说还一边颇具暗示意味地往沙发这里瞟。眼看着陈年旧事又拿出来被阿比盖尔内涵,谢宜珩气得头顶冒烟:“我平常也不念叨这事儿啊,每次你提了我才骂你虚假授课。”
姜翡看了看谢宜珩,又看了看阿比盖尔,举起手指发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不管最后成果如何,我保证零差评。”
阿比盖尔岿然不动。姜翡咬咬牙,豁出去了:“我提供永久北京话教学。”
这个条件挺诱人的,彩虹小马权衡了片刻,颇是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拿起一张白纸,草草地涂了几笔,“我们先来画一个男的…我就拿这个当例子了。先从耳朵开始,然后到喉结,然后是锁骨。”
“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夸得真心实意:“姐姐真懂。”
“然后再往下…就是这样那样,那样又这样。”阿比盖尔一边比划着,一边看了一眼两个“原来如此”的女人,及时刹车:“我就不说了,懂得都懂。”
姜翡对着那张纸,琢磨了很久,问她:“那要是我都干了一遍,该舔的都舔了,该摸的都摸了…他还是不为所动,怎么办?”
她用的字眼实在出格,谢宜珩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别说了别说了,再说要锁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实话,大家的评论我也看了。连我都开始觉得谢宜珩不配书名里这个“互撩”了。但是孩子随妈,没办法,打又不敢打,骂也不敢骂,只好找阿比盖尔来补补课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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