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My Dearest Lady(1)

这几天算法流水线发送的工作日志又是大片标红,反射镜和镀膜的热振动让核心结构迟迟无法进入主动隔离状态。噪声源控制不了,干涉仪的灵敏度就上不去。

谢宜珩和莱斯利坐在实验室里讨论了一下午,这个噪声信号的频率太刁钻,没办法被平均掉,也没办法集中到可被忽略的频段,显然已经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

莱斯利一拍桌子,“见鬼了,爱德华判断失误,还要我们帮他来解决问题,这是什么道理?”

谢宜珩收拾东西,叹了口气:“寄人篱下的道理。”

晚上回家的时候,谢宜珩一边擦身体乳,一边转过头说:“我觉得二氧化碳激光器需要换掉。”

房间里充满暖黄色的光线,她神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裴彻迟疑了几秒,摘掉那副风流倜傥的银边眼镜,向她再三确认:“二氧化碳激光器?是上周安装完毕的那个二氧化碳激光器吗?”

谢宜珩点点头。

好像是十字军披荆斩棘地占领了君士坦丁堡,教宗却轻飘飘地告诉他们搞错了地方。裴彻耐着性子问她:“为什么要换掉?”

“因为这个噪声只能用物理方式被消除。”

手机屏幕上五颜六色的曲线一点一点地贴近坐标轴,只有一条绿色的灵敏度曲线突兀地拐了个弯。裴彻关掉工作日志,把手机递回去,问她:“之前每一次的模拟数据中,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慢地说:“但是你也说了是模拟数据了。”

可惜他不是那些好应付的甲方。裴彻把整份数据报告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只是点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明天会去和布莱恩核实数据的。”

灯“啪”的一声被关掉,房间重新被无边无尽的黑暗吞没。

他既没同意,也没否决,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或许有一点剑拔弩张的意味,或许两人的言辞都有些锋利,但是这怎么看都是一场算得上心平气和的对话。

但是谢宜珩辗转难眠,在自己的左右开始为难。

她是摇摆不定的混沌摆,对初始条件的极度敏感,以及完全混沌的运动都和这个动力系统一模一样。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是她是个聪明得过了头的福尔摩斯,顺着蛛丝马迹浮想联翩,杜撰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在自作主张划分的两极里,同意的一边是愧疚所给予的纵容,这不是她想要的;不同意的一边则是和爱德华如出一辙的固执傲慢,这更不是她想要的。

好像是一根小小的刺扎在心里,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既不想要裴彻的同意,也不想要他的不同意。

多可笑啊。从前辗转难眠的夜里,是因为裴彻喜欢她。她当时望着华盛顿州那轮明亮的月亮,一遍遍地质问自己,他怎么可以喜欢我?他难道连一丝一毫的愧怍都没有吗?

现在她的患得患失,是因为他的愧疚。她像是贪婪的问卜者,无数次地抽出塔罗牌,直到解出自己满意的结果。

谢宜珩这时候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她从前以为一路的坎坷挫磨擦平了棱角,如今才发现自己与十六岁的时候别无二致,自尊依旧是最坚硬的外壳。

因为愧疚而施舍的爱情,就像是在纽约地铁站里给流浪汉的硬币。

她对此望而却步。

雪球越滚越大,柴火越烧越旺。她在自己的臆测里摇摇摆摆,最后放任它烧成了燎原大火。鸵鸟本性使然,谢宜珩再一次把自己闷在沙子里,沉默地变成一只烧熟的叫花鸡。

裴彻一边准备LIGO的第二场听证会,一边在做CEPT的数据分析,甚至还要关注LIGO的核心结构运作。事务冗杂,他忙得要命,丝毫没发现谢宜珩钻进了迷宫的死胡同,一把火下去,烧得快要全熟。

两个激光干涉仪要保持同步,但是利文斯顿的工作人员仿佛是在梦游,显示的进度都和预期相距甚远。危险分子威拉德被高度怀疑,爱德华摆摆手,说:“那让罗伯特跟我去一趟利文斯顿就行了,下周就出发。”

裴彻沉默了几秒,还是说:“我去吧。”

虽然南极大陆在地球的另一端,但是威拉德不可能听不到CEPT的风声。这条毒蛇在洞里蛰伏了一个冬天,谁能保证他没这个心思?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来绞杀猎物。

爱德华怎么可能不明白其中关窍,敲了敲桌子,很平淡地说:“帮忙适可而止。康妮就是个疯老太婆,捡了别人不要的东西当宝贝,你不要跟着她走歪路。”

说到底爱德华还是有几分柔软心肠,只是浑身都是戾气的刺和名为偏见的硬壳。裴彻平静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您不该这么说。”

爱德华没接话,只是递给他一个文件袋,目光里满是怅然,仿佛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核心结构的数据处理,拿着。汉福德那边事情还很多,忙完早点回来。”

下午罗伯特来找谢宜珩签文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出差的日程。这个周末便要和莱斯利去华盛顿州,完成核心结构最后的升级。

飞机在云层里颠簸,像是水乡里摇着橹的乌篷船晃晃荡荡,水波被推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听老教授讲了一路的夕阳红爱情故事,一边给亨利写邮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附和:“对对对,威尼斯确实不错,挺适合定居的。”

莱斯利气得吹胡子瞪眼:“什么威尼斯?我刚刚说的明明是在拿维纳斯举例子,讲图像识别的黄金比例判断。”

谢宜珩“哦”了一声,挺诚恳地说:“抱歉啊,最近真的太忙了,走了一会儿神。”

“忙着过情人节啊?”莱斯利凑过来八卦,目光殷切地看向她:“你们年轻人怎么过情人节的啊?我来学习学习。”

谢宜珩把光标移到电脑的左上角,看了眼日期,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她光顾着钻自己的牛角尖,早忘了这回事儿。

她“哦”了一声,语调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情人节后两天就要交工作报告。我还是提早把报告写了吧,不然爱德华又要来催。”

舷窗外的云浓郁厚重,像是一大碗打发的奶油。莱斯利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猜就知道这俩变扭鬼在吵架,也不再多问。老教授吹了吹自己的白胡子,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情人节再往后几天不就是三月了吗,你说今年的图灵奖会颁给谁?”

图灵奖在每年的三月下旬揭晓。今年的提名就那么几个,最热门的两位候选人就是施密德胡伯教授和汉拉恩教授。

谢宜珩思忖片刻,说:“汉拉恩吧,他那篇关于图像处理的论文我看了,确实有拿奖的水平。”

“是,他是我们学校图形学实验室的主任。”莱斯利“啧”了一声,接着说:“亨利不行啊,这都陪跑多少年了。”

幸好亨利不在,不然绝对要拿手杖敲莱斯利的脑袋。谢宜珩笑了起来,“亨利说,他怕他拿了奖,您嫉妒要命,一边哭一边失眠,天天都难过得要死要活。”

“谁嫉妒他了。”莱斯利嗤之以鼻,望着外头钴蓝色的天,悠悠地说:“谁拿了奖,谁没拿奖,我都无所谓。都什么岁数了,早过了眼红的年纪。要是哪天早上醒来,听到哪位同行去世的消息,这才是难过的。”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但是我看亨利老是没事找事,估计是闲的,这种人一般能活挺久的吧。”

模拟结果放到了现实里,处处都是干扰带来的误差。控制设备的测试结果不尽人意,灵敏度曲线像是一场马拉松的中程,疲惫不堪又迟缓,钝钝的拐是个嘲讽的笑。

爱德华当场气得自闭,骂起人来面面俱到,连远在西海岸的威拉德都被他亲切问候了一遍。

裴彻当时正在路易斯安那州准备岀庭证人的第二轮证词,他听完了爱德华的直播骂人,给莱斯利打了个电话,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人在老虎头上拔毛。被点名的莱斯利厚着脸皮胡说八道,连称自己忙于工作,爱德华内分泌失调,寒暄几句,便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爱德华又来辱骂威拉德了。拔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的威拉德敢怒不敢言,只好消极工作来表达自己的怨气。

利文斯顿本来就落后的进度慢上加慢,裴彻抽空给谢宜珩打了个电话,正好聊起了这件事。

周四就要调试,谢宜珩现在正在和哈维核对噪声功率,尽管已经烧得快要全熟,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语调轻松地说:“最近太忙了,我没什么时间关注这些,所以不太清楚。”

听上去是催人泪下的勤劳社畜发言,但她这话实在太假。爱德华就是她的上司,谢宜珩天天开例会交报告,隔三差五还要和他吵架,怎么可能不知道。

LIGO知名摸鱼选手竟然开始发奋图强,实在可疑。裴彻之后又零零碎碎地打了几个电话过来,谢宜珩的回复十分统一:“想你,但是太忙了,所以没空,那就先挂了。”

几个回合下来,裴彻都快要总结出她的敷衍公式,试探性地问她:“你生气了?”

谢宜珩依旧死鸭子嘴硬,不等他缴械投降绝不开口:“没啊。”

电话那头有嘈杂的交谈声。裴彻顿了顿,应该是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对电话这头说:“抱歉,我这边还要开会,晚点打给你可以吗?”

谢宜珩自然满口答应:“没事,你忙吧,我真没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道歉道一半。

裴彻,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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