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My Dearest Lady(3)

谢宜珩回到洛杉矶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她一身都是料峭的春寒,裹紧了外套,推着箱子慢慢地走出去。

大厅里的旅客熙熙攘攘,她一边说“抱歉”,一边七拐八绕地走出一条路来。自动门缓缓打开,微凉的夜风夹杂着草木的清香,稍稍驱散了几分困意。

穿风衣的男人站在路口等她,一身都是干净利落的线条。见谢宜珩走过来,问她:“刚下飞机?”

都这个点了,歌剧早已散场,一场纸醉金迷消弥在浓郁的夜色里。但是这一次迟到的理由和她没什么关系,谢宜珩难得理直气壮一回,说:“航班延误了,刚刚才到。”

裴彻笑了一声,接过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揽着她半个肩头,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因为是情人节,道路两侧的棕榈树上都缠绕着小灯串,灯光昏黄温暖,浮在深沉的夜色里,远远望去像是波多黎各的荧光海滩。节日氛围实在太好,趁着现在还在等红灯,谢宜珩在包里翻翻找找,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说:“吃个巧克力,就当情人节礼物了。”

袋子里的糖果像是油画调色盘似的五颜六色,裴彻瞥了一眼,很给面子地拈了一颗。

这家店的比比多味豆做得有模有样,每一颗巧克力的味道颜色各不相同,能吃到什么全凭运气。偏偏谢宜珩的运气着实不好,浓郁的榴莲味在舌尖化开,挟裹着甜腻的巧克力浆,疯狂刺激着舌尖上的千千万万颗味蕾。

谢宜珩脸都绿了,但是现在吐出来未免太不礼貌。好在包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她把那颗巧克力咽下去,猛灌了几口水。她闭了闭眼,强压下胸膛间那股横冲直撞的味道,转过头问他:“什么味的?草莓吗?”

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很是无聊,但也能打发时间。裴彻摇摇头,配合地保留悬念,说:“不是。”

谢宜珩“哦”了一声,也不沮丧,继续猜:“焦糖果仁?”

裴彻还是摇头。

巧克力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味道,榴莲巧克力已经是极品奇葩,谢宜珩不相信世界上还会有更猎奇的口味。她想了想,说:“覆盆子果酱?”

裴彻“哎”了一声,转过头,看着她说:“功底退步了,路易莎。”

他眼睛里的笑意熟悉又明亮,像是浮光掠影的普鲁斯特时刻。她明明没有翻动书页,记忆深处的枝桠却抽条生长,过去的某个场景在交错的光影间又被重新呈现。

圣安德鲁高中的化学实验课都是在周四。讲光合作用的时候,实验室仪器有限,两个组迫不得已共用一个分光光度计。

实验室里吵吵嚷嚷的,学生们走来走去,忙活着手头的事情。佐伊正靠在桌边问八卦,因为上周分组的时候,金发的意大利转学生笑眯眯地来问裴彻要不要和她一组,□□脆利落地拒绝了。

其实拒绝别人的邀约很正常,可能是已经有了组员,也可能是出于成绩的考量。但是这个意大利女孩子不屈不挠,把裴彻堵在阶梯教室的门口,仰着脸问他:“可是我喜欢你。所以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组吗?”

他侧身走过狭窄的通道,衣袂在寒风翻飞,说出来的话却是不留情面:“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见裴彻用这种理由拒绝别人,佐伊讲起八卦来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桌子另一边的托马斯坐不住了,危险地感觉自己的墙角摇摇欲坠,立刻拷问队友:“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吗?”

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实验上了,也不干活,拿着支试管左左右右地乱窜。一毫升的缓冲液加了五分钟也没加完,只顾着问裴彻:“是我们学校的吗?”

这人实在太烦,像是嗡嗡扰扰的小虫子。无数次推开他凑过来的脑袋之后,裴彻实在忍不住了,言简意骇地打发这个烦人精:“是。”

复读机这种战术虽然流氓,但是有用。托马斯立刻领悟到了精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技重施:“是佐伊吗?”

他直接从Z开始问,一片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桌子另一边的佐伊只当作没听见,像是两人之间有一段短短的真空,专注地低头看着手里的比色皿。

裴彻一边震荡试管,一边睨他一眼,说:“不是。”

“扬妮克?”

“不是。”

佐伊这个答案被明确排除之后,托马斯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光荣地把这个任务交给刚刚回来的谢宜珩:“路易莎,你接着问吧。我从Z开始问的,已经问到Vivian了。”

谢宜珩刚刚从器材室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两个盛着液体的烧杯,问他:“问什么?”

托马斯抬抬下巴,说:“我在猜他喜欢的人。是我们学校的。反正我们学校里也就那么多女生,一个一个问过去呗。”

谢宜珩“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摆弄泛光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是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戛然而止的寂静有一瞬的尴尬,佐伊和托马斯面面相觑,正打算要不要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

“啪嗒”的一声,仪器被组装完成,谢宜珩打开泛光灯的开关。她这时候才抬起头,坦然地望向裴彻,指了指自己,笑着问道:“路易莎?”

她那时候十六岁,明媚又张扬,笑起来像是库肯霍夫的春天,满园的郁金香轰然绽放。

从V到L还隔着许多陌生或者熟悉的名字,但她视若无睹,望向他的样子自信又大胆,连一个虚与委蛇的答案都不肯尝试。

裴彻也坦然地回望,看着她明亮清澈的眼睛,直到仪器显示屏上的数字停止跳动,发出了“滴”的一声机械音。波士顿的冬天很冷,窗外飘着星星点点的雪,隔着玻璃望出去像是水晶球里的世界。裴彻穿着黑色的毛衣,柔软的布料下是少年起伏的肩胛,低头的时候有几缕细碎的额发垂落在眉心,是难得一见的柔和样子。

他点点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是。”

谢宜珩笑了笑,说:“这个要怎么猜?这家店又不是我开的。”

前面是一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下一秒他的手扣在她肩膀上,探身过来,轻飘飘的吻印在唇上。他一点一点地撬开她的牙关,肉豆蔻和香草的味道在唇舌间弥漫,辛辣又香甜,像是遥远飘渺的阿拉伯帝国的召唤。

时间也没有太久,谢宜珩的余光瞄到红色的倒计时只剩最后几秒,赶紧推开他,在一边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裴彻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擦掉唇上沾染的口红,笑着说:“不用猜,这不就知道了。”

谢宜珩不轻不重地打他一下,佯怒道:“好好开车。”

裴彻“哦”了一声,侧过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问她:“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车窗外的霓虹灯牌一闪而过,璀璨夺目的光影落进来。谢宜珩相当矜持地抬抬下巴,说:“开心了一点。”

他了然地点头,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还装。”

……

收拾完了东西已经快要九点。证件和一些信息证明全放到了书房的柜子里,柜子的下一层放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格。谢宜珩多看了几眼,问他:“你会下国际象棋吗?”

“不太会,以前偶尔会下。”裴彻走过来,从柜子里提出那只黄铜的棋钟,端详片刻,顺口问她:“你想下吗?”

等到真正开始下的时候,谢宜珩才发现他的“不太会”纯属谦虚的过了头。

阿比盖尔有几分本事,自诩国际象棋的圣手。趁着裴彻去倒水,谢宜珩赶紧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发过去,等待着彩虹女神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阿比盖尔的消息回得很快:“你下的是什么玩意儿?求和吧。”

谢宜珩怒了,飞快打字:“你就是怎么帮我的?”

远在多伦多的阿比盖尔仗着谢宜珩打不到她,非常客套地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名师难教无脑之徒。”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彻端着两杯水回来了。谢宜珩一边磨牙,一边试探性地拿起王后,略微抬起眼,打量着他的神色。裴彻神色自若地坐在对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无力感涌上心头,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高中的哲学课。但是谢宜珩不想放弃,换了个棋子故技重施。

这人好像是演哑剧的卓别林,活灵活现的。等她换到第三个棋子的时候,裴彻一下子笑了起来,指了指放在一边的棋钟:“你注意时间。”

他甚至还在气定神闲地喝水,一派轻松的样子很有放水的嫌弃。谢宜珩瞪他一眼,挪动棋子:“不许让我,不然你就是打假赛。”

裴彻满口答应:“好,绝对不让。”

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谢宜珩心满意足地摸摸下巴,觉得自己优势极大,大有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的迹象。

“将死,结束。”裴彻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说:“走了,睡觉去了。”

谢宜珩难以置信地盯着棋盘,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确认自己真的被将死了,“你不是不太会吗?”

他弯着腰,一边收拾茶几上凌乱的棋子,一边向她解释道:“确实不太会,以前总是输给爱德华。”

爱德华臭屁得要死,办公室里要摆满和泰斗们的合照,连推特的简介都要营销自己。谢宜珩脱粉也算半个铁粉,记得他的一项荣誉就是“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团体赛亚军”。

……

“大学的时候和亨利一起开发过国际象棋的AI,”显然这件事儿还没过去,谢宜珩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个草包。她枕在他肩膀上,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阿比盖尔去和它下棋,下了三局输了三局。”

视频是很多年前拍的,画面模糊,甚至连棋子落在哪个位置也看不清。进度条还没过半,画面甚至黑掉了,像是侦探小说里戛然而止的神秘线索。

“后面就暂停录制了,因为有计算机系的学生上来抗议,说人工智能的存在违反了伦理道德。”谢宜珩关掉视频,接着说:“这群人危言耸听,我当时差点以为我要失业了。”

裴彻搂着她的腰,把前半句话重复了一遍:“计算机系的学生?”

“是的。我觉得这种顾虑挺有意思的,现在反而是业内人士在限制人工智能的发展。”伦理学生僻拗口的名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宜珩掰着指头,说,“我们既要让AI拥有极高的效率和决策能力,但是又不能让它逾越人类制定的道德边界。”

裴彻思忖片刻,接腔道:“推特上的热门讨论有提到过,人工智能面临的道德困境都是被人类的道德共同体所定义的。”

谢宜珩点点头,说:“所以光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人永远无法被机器代替。这些道德共同体所定义的边界看上去虚无缥缈,却证明了人是美好的事物,证明了我们社会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这就已经是存在的价值了。”

计算机科学讲究理性,用一个个冷漠的代码来最大化机器的效率,毫无生命的AI只会在一遍又一遍地训练里找到数字里的规律。但这门学科却是间接地承认了一个事实——不是一切东西都该用理性和效率去衡量,人的不可代替性独一无二,因此存在的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裴彻亲亲她的发顶,温声说:“对,所以你也是最浪漫的桂冠诗人。”

碎发被拨弄,发顶的触感略微有些痒,像是小猫的尾巴轻柔地扫过来。谢宜珩翻了个身,转过来挠他下巴:“不行,桂冠诗人都是服务阶层,给国王打工的。”

她连这点事都要讨价还价,裴彻不免觉得好笑,问她:“那你当吟游诗人?”

流浪的吟游诗人唱着香颂,在各个领主手下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一遍遍地吟诵着保卫家土的陈词滥调。谢宜珩想了想,总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尽人意,于是勉为其难地让步:“那还是桂冠诗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考试,一直没时间更新,给各位读者老爷们磕个头了。

(但是我竟然收到私信让我辍学的???!!!谁啊!!!出来!!!!真是big胆,难道要我顶着小学学历活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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