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Empathy(3)

这个周末凯利·柯克帕特里克在巴黎举办了一个私人聚会。亨利曾经当过他电影的科学顾问,两人还算颇有交情,只是这几年联系不多,但是最近亨利正好在欧洲,凯利特意请了他。

邀请函的纸张平整厚重,斯宾塞体的英文优雅大气。老教授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转过头问她:“路易莎,这个周日有空吗?”

眼看着学术资本家又要露出剥削的爪牙,谢宜珩吓得一激灵,推三阻四道:“我还挺忙的,主要…主要是还有一篇众包数据的可扩展性的论文。”

亨利眯着眼看她胡扯,慢条斯理地把邀请函一折,点点头,说:“也行,凯利举办了一个私人聚会,那看来只能我自己去了。”

凯利是道格拉斯的好友,也是《银河系漫游指南》的编剧兼导演。时隔多年,铁粉谢宜珩仍未爬墙,一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激动得摇旗呐喊:“有空,我特别有空。我这个礼拜的数据清单和报告都已经交出了,工作上哪有这么多事。”

她变脸的速度未免太快,亨利看着不争气的孩子,悠悠地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很好奇你见到道格拉斯会怎么样。”

谢宜珩想了想,非常坦诚地说:“我会就地摔倒,把自己摔成全身粉碎性骨折,然后碰瓷他一大笔钱。”

亨利“啧”了一声,只觉得这人应该去眼球上纹一个绿油油的美金符号:“你家应该不缺钱吧?”

谢宜珩顿了顿,接着说:“…全部折成他的书,每一本都要签满扉页。”

亨利每天面对发花痴的阿比盖尔已经不易,发现另一个学生比阿比盖尔更变态,顿时罕见地没话说了。他摆摆手,让这个变态赶紧滚蛋。

在爱德华的无情压迫之下,又一个礼拜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周六终于有空,几个人约着去阿诺河畔的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餐厅里放着轻柔缱绻的爵士乐,白衬衫的侍者刚刚端上餐前酒,莱斯利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莱斯利只是听了几句,面色已然不好。他迟疑片刻,还是礼貌地一颔首,向在座的几位说了失陪,急匆匆地推开门出去了。

电话那头的是康妮,原来CEPT的论文并没有通过同行审议。多年的极地观测一无所获,康妮重新接手这个项目的半年之后便有了轰动性的成果。同行之间难免有质疑的声音。

普林斯顿大学的天文实验室质疑CEPT的数据可信度,几位天文学家认为高强度的B模式偏振是因为宇宙微波的干涉,而不是因为探测到了引力波。

消息刚出来的第二天,康妮接受了报纸采访,在采访中云淡风轻地说:“他们应该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吧,很正常。如果要反对我们的成果,请用你们的数据来证明,而不是几个人的联合声明。”

意大利女士忙着接受采访,忙着满世界飞来飞去,忙着告诉世界上所有人,性别的刻板印象是可以被打破的,女性也可以在STEM学科中占领一席之地。

BBC对这位声名显赫的物理学家做了一次专访。康妮穿着明媚张扬的红裙子,在采访里说,之所以男性科学家的比例远高于女性,是因为在少年时代,女孩子的父母以及老师更倾向于她们从事教育类或者艺术类的工作,比如老师,护士和模特。

“布莱克其实算是好老师,”报道出来的第二天,谢宜珩抱着手机看完了整篇新闻,在床上打了个滚,说:“至少高中的物理课,他从来不会只让我记录实验,也没有说过我不适合学物理这样的话。其实我也挺女权的,BBC以后来采访一下我吧。”

圣安德鲁高中的物理课一共就三个人,但是布莱克执著遵守一人一组的原则,实验数据自己做,实验报告自己写,绩点按正态分布算——这堂课里的第三名只能拿到C。

大洋彼岸的加州晴空万里,裴彻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松了松领带,笑着说:“不是因为布莱克,是因为你自己,你从来不觉得你比旁人逊色,所以件件事都要做到最好。”

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是在讲睡前故事。谢宜珩关掉床头灯,卖关子似的“哦”了一声,语调轻松又明快:“所以我喜欢的人也是最好的。”

他们当时还聊了一会儿大学中的性别刻板影响,似乎觉得反对的声音很遥远,像是每一篇意义重大的论文发表的必经之路。却没有想到摇摇摆摆飞上高空的红气球总有会爆炸的一天——它被捧得愈高,愈发膨胀,那层橡胶皮绷得薄若蝉翼,兜不住内里得意自满的空气,“啪”的一声炸开,留了漫天的笑话。

BBC报道发布的六天之后,普林斯顿大学的第一篇论文见刊,言简意骇地指出CEPT的数据不可靠,因为他们的观测数据并没有排除宇宙尘的干涉。

这次康妮居然从媒体的□□短炮中销声匿迹了,她没有再回应。四月底,CEPT的论文正式刊登在《物理评论快报》上。见刊的公开版本却是和最初的发行版本大相径庭。所有关于微波背景的数据全部被心虚地删除。

明眼人已经知道这场闹剧的结局。威拉德看完论文,立刻让护工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来。他一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吸氧,一边精神抖擞地发邮件:“我明天回利文斯顿,布莱恩下午来和我交接工作。立刻加快调整进度,确保干涉仪可以在七月之前进入锁定状态。”

四天前,德国海森堡大学正式发表南极上空宇宙尘的噪声数据。噪声的干扰远远盖过了B模式偏振的信号强度。CEPT团队的研究结果被证明是无效的。

耻辱的烙印已经盖下,今天下午,CEPT的论文被正式从《物理评论快报》上撤稿,康妮及另外一位CEPT的负责人向公众道歉。

这场闹剧从开始到落幕,也不过短短的一个半月,像是海洋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风暴转瞬即逝,天空蔚蓝澄澈,大海又重新归于平静。这场飓风里的波浪拍打着彼此,在广袤无垠的海洋里一圈圈地漾开,比生成的函数还要随机,谁也不知道它们最后会卷着浪花,拍击在哪块礁石上。

前几个礼拜,康妮一直被称为“真正的女权斗士”。媒体对她大加赞赏,通篇都是溢美之词,甚至开始押宝她会不会成为明年的诺奖得主。

仅仅几天之后,康妮成了另一个欺世盗名的韦伯,被骂得惨不忍睹。她之前在推特上发了不少日常照片,比如在阿尔卑斯山脉滑雪,又比如苏黎世的落日。下面的评论满是戾气,所谓的理中客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没结婚的意呆利老女人”,“一个可笑的女权主义者”,“利用性别优势的投机者”。

甚至还有人谴责她:“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年轻的女孩子们才会被误导。你通过强化性别差异,给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资源和更好的名声。但是你的经历并不能启发真正迷惘的,需要帮助的女孩子,因为你只是在纸上谈兵,只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

莱斯利接完了电话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很平静地把整件事复述了一遍。餐厅一隅的空气快要凝固,桌上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刀叉落在陶瓷餐盘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亨利看完了惨不忍睹的评论区,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甚赞同地说:“康妮站在这个高度上,能被所有人看见,已经可以证明女性是可以学好STEM学科的了。CEPT的结果究竟实属与否,是和她的学术能力相关,而我不认为任意一位推特上的用户可以评价她的学术能力。”

他和康妮的羁绊终止于少年时代,半辈子的坎坷流离,纠缠不清的过往最后褪色成一段模糊不清的黑白默片。在旁人身上投入感情实在是一件令人筋疲力尽的事,亨利也余不下几分温情,到如今只是同行之间的几分惺惺相惜。

乔瓦尼坐在亨利的对面,闻言关掉康妮的主页,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好骂的?我们搞科研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失败啊。要是每个科研项目都能成功,人类文明现在都发达到什么地步了?况且浪费纳税人的钱?LIGO都花了多少美金了,爱德华怎么还没被骂死?”

西埃那脾气火爆,当即朝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说:“谁敢骂爱德华?你敢么?你今天骂完,明天就被业界封杀。”

爱德华的做人原则非常简单——你网络暴力我,我就反暴力你。这个德州红脖子骂起人来合辙押韵,鲜少遇到对手。每一个在线挑衅他的民科都有被好好教育如何做人。

西埃那点开了一个用户的主页,震惊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个人在评论区骂得这么难听,居然真的只是个农民啊,昨天还在辛辛那提种玉米呢,今天就懂拉格朗日量的公式了?”

推特上的吃瓜群众都是上网冲浪爱好者,他们对于物理的理解只停留在薛定谔的猫和平行宇宙理论。

这些人对高深莫测的公式理论一窍不通,倒是对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纠葛相当感兴趣。况且爱德华还因为之前辱骂民科的视频,在网上臭名昭著,人人得而骂之。

有几位蹭热度的科普博主详细地介绍了这两个团队的过往,一时间热度高涨。

这位博主在阐述CEPT这次失败的时候,状若无意地引战:“CEPT外包了一部分卫星数据的工作,主要是宇宙尘的B偏振强度的相关数据,恰巧LIGO团队接手了这一部分的工作。”

科普博主着重描绘了爱德华和康妮的恩怨,却把康妮在LIGO的多年工作经历一笔带过。不负责任的叙述点到为止,但是暗示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西埃那看完康妮道歉的那条视频,不解地问道:“康妮为什么要向公众道歉?一个项目失败了,还要向全世界道歉的吗?我们没有这种传统吧。”

亨利把进度条拉到这一帧,摁下暂停,很平淡地说:“因为她比你聪明。”

画面上的意大利女士穿着剪裁得体的白色套裙,妆发一丝不苟,一字一句地说:“这次疏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团队的内部协调问题。”

因为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媒体开始跟进报道,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看门道的内行已经开始在各种各样的物理论坛上讨论,几个CEPT数据分析的负责者都像是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许多年的尸体,突然被拉上解刨台,在公众的眼光里被剖析得彻彻底底。

“内部协调?没必要说得这么客气,直接说有内鬼就行了。”

“我很好奇国家科学基金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两个自己拨款的项目内斗,真是精彩。”

“CEPT的数据分析是加州理工的劳伦斯负责的吗?…这不可能是他的水平吧。”

“劳伦斯之前那篇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估计量的论文不是发表在PhysicalReviewLetters上吗,h指数都快30了。结果自己犯这种错误,我也有点难以置信。”

“谁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这个结果交出来。”

“要么从前的论文学术造假,要么这次当内鬼。玩弄权术倒挺厉害,他还想把奖杯扛回老家呢?”

人在屏幕后面似乎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恶意,一个灰色头像的用户说:“加州理工的教授任职于哪个机构我就不说了吧?你们看看威拉德·阿金斯的那副敲锣打鼓的嘴脸,这次LIGO没动手脚才有鬼。”

这些话刺眼又熟悉,像是铁钉一寸寸地打进骨骼里,耳畔是毛骨悚然的摩擦声,看得谢宜珩一阵恍惚。

大概是她脸上的费解太明显,乔瓦尼拿着手机,向她解释道:“如果你参与了卫星的数据分析,得到这个结果,不可能会忽视同量级的噪声影响,就好比爱德华教授不可能做不出本科生的随堂练习。”

说到最后,乔瓦尼苦笑了一下,无奈地说:“我应该相信劳伦斯教授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现在不知道要如何去相信了。”

推特上骂康妮骂得再如何难听都是漠不相干的看客,冷嘲热讽地说她卖女权的人设。业内也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大多把康妮的失败归咎于操之过急。再不济也是感慨几声,惋惜她前半生金光闪闪的履历,末了一招险棋输得彻彻底底。

但是裴彻不一样。现在他的老师成了犹大,只因三十个银币,便出卖了自己的学生,给他泼了一盆学术不端的脏水。

这家餐厅的椅子很高,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快要趴在桌子上。莱斯利佝偻着背,在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着,很认真地回复着评论区的疯子:“康妮结婚了,我是她的丈夫,请不要人身攻击。”“她不是性别优势的投机者,请您不要这么说。”

谢宜珩对着透明的玻璃杯发呆许久,久得苏打水里的每一个气泡都浮了起来。她最后拿出手机,查阅航班,买了最近一班回洛杉矶的机票。

亨利听着她低声问询航班的时间。等她的电话挂断,老教授侧过头问她:“明天凯利的聚会不去了?”

谢宜珩摇摇头。

亨利仔细地端详她片刻,最后笑了起来,是那种疲倦又愉悦的笑,像是走过漫长静谧的雪原,终于在远处看见了一点炊烟:“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你。”

他的蓝眼睛迷人又深邃,谢宜珩慢慢地说:“您每次都说这句话。”

她尚还年轻,不懂透过时间的长河去凝望一个人的滋味。亨利叠好餐巾,满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肩,说:“多听几遍,以后自己不说就行了。”

出租车开的飞快,谢宜珩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拨出一个熟悉的号码,空洞的“嘟”响了几声,机械音女声提示本条留言将被自动转入语音信箱。

谢宜珩想起来,她从前跟哈维闲聊,顺口说起,“你真的很不爱接电话,我好几次找你要数据,都找不到人。”

“那我肯定在开会,有些会议是不让接电话的。”哈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补充道:“其实是可以接的,但要跟与会者请示,这个比较麻烦。所以还是算了,也不差这几分钟,到时候再打给你就行了。”

红屋顶的车站旁边有街头艺人,男人一头金色长发,远远看去颇有街头艺术家的味道。他抱着吉他,深情款款地唱着DonM的《Vi》。

旋律轻缓又熟悉,男人唱起歌来带着一点不明显的意大利口音,很好听。谢宜珩上次听见这首歌还是在华盛顿州的秋天。她当时裹在软和的被子里,自私地想着裴彻永远不懂她的痛苦。

裴彻当然不会懂,连托马斯都要拿美金去补自己天赋的短板,她的男主角似乎格外受到命运的眷顾,一条路走得顺风顺水,连爱德华都不曾诘责过他。

但是命运女神偏爱到此为止。

谢宜珩知道每一个项目后面的时间和金钱都是不可计量的成本,知道会有人成为风口浪尖上的替罪羊,但是听到康妮在视频里说的那句话的时候,还是会惶惑无措地质问自己,凭什么是他?

谢宜珩现在终于明白了自己要求的感同身受到底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摇旗呐喊了许久的受害者回过头望上一眼,才发现自己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睥睨众生。

金发的空姐递上餐单,相当贴心地提醒她:“小姐,前面是吧台,有什么想喝的酒可以让调酒师为您调制。”

谢宜珩说:“谢谢,不用了。”

从飞机的舷窗里看出去,地上的建筑和街道都成了不起眼的光点,好像可以透过云层俯瞰整个人间。谢宜珩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缓慢拉上遮光板。

机舱里是一片安静的黑暗,皮质座椅柔软舒适,隐隐可以听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和前座乘客的窃窃私语。谢宜珩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满腔的懊悔和酸涩沉淀到血管的最深处,然后闭上眼睛。

我被钉上过苦难的十字架,我知道满身荆棘的痛苦,

请不要让我的爱人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补6.5和6.6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