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Myrtle(2)

好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的笑话,裴彻顿了几秒,不确定似的又问了她一遍:“一般犯法?”

谢宜珩举手投降:“…其实也不算犯法。”

“你还想怎么犯法?走了。”

谢宜珩走了几步,脑袋终于回过弯来,只觉得不对,“你给康妮看什么了?那你知法犯法,比我过分多了。”

裴彻慢条斯理地牵过她的手,拿开那朵皱皱巴巴的花菱草,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什么也没给她看。”

他直截了当地摆出信息不对称的问题,甚至早于审查小组的介入。当时爱德华还没回办公室,康妮坐在沙发上,看完了所有资料,笑着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路易莎做的?她这可是在触碰法律的底线。”

“她在LIGO工作,同为国家科学基金会下的项目,也不是非法手段破解的通讯系统,算不上触碰法律底线。”裴彻也笑了一下,说:“触碰法律底线的是您的合伙人。”

康妮很笃定地摇头,搭在膝盖上的指尖却收紧,关节泛白,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开:“你以为爱德华的合伙人好到哪里去?”

“这不是我所要关心的问题。”百叶窗筛进来的光线透下一片错落的阴影,裴彻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甚至称得上礼貌温和:“您知道科纳尔先生还背着您干了些什么吗?”

爱德华在汉福德挖了三十年的沙子,科纳尔在南极看了二十年的冰川。这个老头子与爱德华分道扬镳,脾气刁钻又古怪,不肯相信任何人,更讨厌半道来搅和的康妮。

AI只能翻译出信息库中一部分的数据,但是已经足够了——出于某种原因,科纳尔没有全部公开卫星探测到的宇宙尘数据,裴彻也没有收到宇宙尘的量级数据,那一串并不复杂的数字仿佛是被封冻在了南极的冰川里。

科纳尔先生或许只是想给康妮一个小小的绊子。但是他没想到康妮借着女权主义这阵风,把错误的病毒扩散到了全世界。

康妮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端庄优雅得好像在唐顿庄园里喝下午茶:“爱德华默许你浏览原始的数据库?”

裴彻摇了摇头,说:“我可以浏览数据库。”

查看与否只是权限问题,能与不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没有计较的必要。康妮有一瞬的错愕,但是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接着说:“好,那我不能指责你什么。但是这次路易莎用非公开的密匙来训练AI,下一次她要做什么呢?她岂不是要伪造引力波的信号了?”

话音刚落,爱德华推门而入,嗤了一声,说:“伪造信号对路易莎有什么好处?她难道也要跟你一样,成为下一个女性楷模?”

“…我给海森堡大学的测量团队发了邮件,负责人告诉我,在CEPT召开发布会之前的三天,他们甚至主动联系过您,请求两方数据的再次核对。”裴彻往爱德华的方向看了一眼,停顿几秒,语气漠然:“出于某种原因,您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康妮拿舆论做自己最锋利的矛,把CEPT的研究结果当成最坚固的盾。自相矛盾,最后变成一个不忍卒读的笑话。

“…我当时只是想尽早发布,尽快发布。”意大利女士侧过头,目光越过透明的玻璃,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会辞去在LIGO的一切职务。抱歉,但是…”

“没有但是,海森堡的测量团队不会向外公开这件事。”空气有一瞬的凝固,剑拔弩张的意味相当明显,裴彻微微倾身,凑近了她说:“该怎么做,我相信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

谢宜珩听他讲完了纸牌屋的谈判,转过头问道:“所以你看的不是CEPT的内部通讯?”

查看内部通讯记录远比分析原始数据来得有效。和助理的往来邮件,观测点发来的报告…科纳尔总会露出马脚。裴彻敲敲她脑袋,叹了口气,说:“你想我被引渡回伦敦?”

《南极条例》第十一项规定,各国科研人员在南极洲发生的所有作为或不作为,仅应受其为国民的缔约方的管辖。对于联邦法院来说,裴彻并未加入美国国籍,他只是为境外的某个机构工作,正好负责两个机构的不同项目,两个项目共用一套通讯的神经网络,这算什么窃取信息?

一大串弯弯绕绕讲了个明白,谢宜珩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我怎么觉得我是在帮纳粹制造□□呢?”

裴彻笑了一下,“走吧,普朗克小姐。”

往前走几步就是停车场,谢宜珩打开车门钻进去,系上保险带,问他:“你今天还没去汉福德吗?”

“布莱恩还有准备一些材料,所以推后了两天,明天就走,”裴彻转动车钥匙,引擎一下子轰鸣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比萨?”

谢宜珩看了眼手机屏幕,说:“明天。”

罗马直飞洛杉矶都将近十四个小时,算上路程辗转,一来一去的时间都比谢宜珩停留的时间长。裴彻点点头,又绕回了之前的话题:“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人为了套话明知故问,不择手段。谢宜珩坚决不上钩,一本正经地胡扯:“比萨太冷了,我出门都要穿卫衣,所以特地回来感受一下加州日落。”

“少来。最近比萨的气温哪天低于九十华氏度了?这天气你还穿卫衣?”

胡扯被当场抓包,谢宜珩脸不红心不跳,没回答这个问题,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反问道:“你看比萨的天气预报干嘛?”

正好是个红灯,车子缓缓停下。裴彻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松了松领带,不紧不慢地说:“看看哪天比萨最冷,你回帕萨迪纳,我好有空来机场接你。”

谢宜珩“哦”了一声,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今天特别冷。”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不用特地回来一趟。”裴彻细细地端详着谢宜珩的脸色,笑了笑,说:“时差倒不过来,你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句话不该被他说出来。这个人前科累累,从洛杉矶开车赶到汉福德,沿着五号公路一路往北走,只为了请她吃一顿饭。

谢宜珩抿了一下嘴唇,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他侧脸的锋利轮廓,下颔的线条清晰,眉眼愈发凌厉,平视前方的时候目光总是带着高深莫测的倨傲。

谢宜珩收回打量的目光,轻声问他:“那你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这个问题仿佛是在赏析狄更斯的小说,从头到尾都是主观的答案,甚至开心和不开心两个单词之间只差了一个音节,想要如何回答全凭答题人的心思。可她偏偏要做这份无用功。

谢宜珩明亮的眼睛近在咫尺,裴彻勾过她的下巴,啄了一下她的唇,很慢很慢地说:“我很开心。”

……

到家已经是晚上,谢宜珩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是很老的法国爱情片。皮革鞣制的味道和老电影特有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令人莫名心安。

姜翡打电话来问她宠物驱虫剂放在哪里,说完之后阿比盖尔还颇为抱歉地说了句:“找了一圈找不到才来问你的,没有打扰你吧?”

电影里的女主角站在巴黎饭店的露台上,遥遥地望着灯火闪烁的埃菲尔铁塔,满眼都是落寞的惆怅。谢宜珩举着手机,说:“不打扰,我看电影呢。”

阿比盖尔好奇问她:“什么片子啊?”

谢宜珩大言不惭地说:“色情片。”

电话另一头的彩虹小马不屑地笑了一声:“信你个鬼。”

阿比盖尔挂了电话,不太色情的爱情片终于放到结尾,片尾的长长字幕开始滚动。谢宜珩洗完澡出来,发梢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趿拉着拖鞋往房间里走。

裴彻结束了视频会议,正在低着头看明天的日程安排:“明天你是几点的飞机?我送你到机场吧。”

暧昧静谧的晚上,气氛刚刚好,谢宜珩神使鬼差地想起电影里的镜头,她往后一推门,“咔哒”一声锁上,规规矩矩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教授好,我昨天下午看了一篇希尔伯特空间嵌入的论文,只是不知道这里的贝叶斯定律是怎么解的。”

别说贝叶斯定律了,她连文献都没带。门口的筒灯亮着,一束昏黄的光线呈锥形落下。谢宜珩披着件浴袍,闲闲地半靠在门上,腰间的系带松松垮垮一束,黑色丝绸面料泛着细腻的光泽,下摆堪堪遮过大腿根,怎么看都是图谋不轨的意味。

裴彻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明白她又来演戏,点点头,很配合地问:“你的文献呢?”

谢宜珩往前走几步,勾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尖,轻飘飘的吻落在他的下颔,说:“不就在这儿吗……?”

门口的灯光昏黄暧昧,空气里的温度缓慢上升。裴彻了然地笑笑,稍稍欠身,附在她的耳边低语道:“路易莎同学,这篇文献有什么问题?”

谢宜珩眨眨眼睛,轻声问他:“我想知道…这篇文献里的函数是怎么解的?”

裴彻搂着她的腰顺势一带,修长的手指往下滑去,慢条斯理地扯开她的浴袍带子,声音低哑而危险:“就这么解。”

……

最后谢宜珩都没力气挠他,坐在床边系浴袍的带子,低着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先去洗澡。”

话音刚落,她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横抱起来,膝弯接触到他手臂的温度,那一小片肌肤顿时变得又麻又痒。好在走廊并不长,裴彻把她在浴缸前放下,转身出去。

热水蒸腾起浓稠的雾气,浴盐球洇开大片浅蓝色的泡沫。谢宜珩泡在浴缸里,后背抵着光滑细腻的陶瓷,落地窗外就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染上凉意:“…我好像真的还有一篇文献要看。”

事情发生在上周三。比萨的干涉仪正式进入调试状态,莱斯利用钢笔标注几个工作日志上的错误,叹了口气,“路易莎,你博士是怎么毕业的?”

谢宜珩朝着亨利的位置扬扬下巴,“您问亨利吧。”

亨利明晃晃的偏心眼:“瓦里安特教授,您可是连汉福德干涉仪的训练模型都没选对。对了,斯坦福怎么还保留着你的教职?你是不是又偷偷塞钱了?”

旧事重提,羞辱加倍,把莱斯利气得一天没吃饭。

和老对头吵架归吵架,亨利是木桶理论的忠实拥趸,觉得学生的这块短板确实该补一补,相当热心地给她分享了几篇JMLR收录的论文。

快要下班了,两个小助理已经开始收拾东西。谢宜珩难以置信地关掉文件:“我都毕业两年了。”

亨利拍拍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我都毕业几十年了,哪天不是在认真学习?”

……

脚步声由远及近,裴彻推开门走进来,递给她一罐洗发香波,靠在浴缸边上悠悠地叹了口气:“…关于什么的论文?”

北美头号摸鱼选手谢宜珩歪着脑袋,琢磨片刻,说:“希尔伯特空间的嵌入。”

这几个专业名词未免有些耳熟。裴彻眼里闪过熟悉的笑意,“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说:“现在知道怎么解了吗?”

谢宜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颊又烧起来,气得掬起一捧水泼他:“真有这篇论文…!”

裴彻转身,说:“明天早上看,现在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水滴从指尖坠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波状的涟漪。谢宜珩低头凝视许久,说:“假如我真的伪造了引力波的信号,这算不算重罪啊?”

“你不会。”

谢宜珩抬起头看向他,“为什么不会?”

裴彻一挑眉毛,说:“去年你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在汉福德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他就已经给出了答案。只是当时的雨声太大,摩托机车轰鸣,谢宜珩什么也没听见。

谢宜珩摇摇头,说:“我没听清楚。”

裴彻半跪下来,目光和她平视,慢慢地说:“我当时说,因为我认识你很久了。”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谢宜珩甚至有一霎时的恍惚。

十年前的波士顿,他说不出这句话,因为当时他们认识并不算久。琐碎的细枝末节在漫长的分开的岁月里沉淀下来,时间所赋予的信任被一遍遍地加筑,裴彻挑剔地审视自己,也用同样的目光来审视谢宜珩。

他没有说喜欢,没有说了解。这些单方面行为的动词被尽数摒弃。这个答案跋涉过岁月的长河,变成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句子,主谓宾加上状语从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你可能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没变过,永远都生动而澄澈。

谢宜珩抬眼,怔怔地看了他很久,久得有一瞬间时间停止流淌。

圣安德鲁高中开过拉美文学鉴赏课,讲到博尔赫斯的时候,白头发的西班牙老师发给每人一份讲义,是博尔赫斯最著名的情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里面有一句是“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谢宜珩一边记笔记,一边和佐伊说悄悄话,她美丽又倨傲,总觉得未来坦阔又明朗:“什么样的人才会从别人那里得到关于自己的理论…这样的人生未免有些太迷茫了吧?”

佐伊用手支着脑袋,困得呵欠连连:“小声点小声点,不然我们这节课的小组作业又要重做。”

……

她的未来并不坦阔明朗,甚至将近一半的人生都匆遽仿徨。

谢宜珩知道自己复杂又晦涩,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写自己这张答卷,可能是从汉福德镇的森林的那个午后开始,也可能更早。

裴彻和量子效应打交道,用严苛锐利的目光来打量每一个自然现象,只会在意事物背后的普遍规律。一个永远站在客观视角的,永远在修正直觉的人却给出了主观断论。

谢宜珩心想:今天我说了什么?我说这是计算机科学家的合理实践。

这句话其实很耳熟,一模一样的午后,连阳光的温度和空气中干燥的味道都似曾相识。

——因为我认识你很久了,我知道你把什么东西藏在了心脏深处,所以我会给你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他也确实做到了。

谢宜珩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拥抱无隙,她的世界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

睡前谢宜珩认真拜读了亨利发来的文献,被弱拓扑和高斯核函数搞得困上加困。

这位印度大师真的很有水平,本着共同进步共同受苦的原则,谢宜珩特地抄送了阿比盖尔一份。

阿比盖尔回得很快:“不必吧,您这也太客气了。”

谢宜珩忍着笑打字:“应该的。”

炸毛的阿比盖尔彻底不想理她了,谢宜珩把手机放在一边,接着往下看,读一行打一个呵欠,psai的符号在她眼里都成了波塞冬的三叉戟。最后一个定理的证明终于看完,谢宜珩把几张纸随手放在床头柜上,黏糊糊地贴过去,小腿架在他的腿上,“…我好困。”

裴彻摘掉眼镜,转过身来,挠挠她的下巴:“那就别说话了,快点睡觉。”

谢宜珩悠悠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说:“时过境迁。”

她刻意地把尾音拉长,听上去委屈又怅然,仿佛是莎翁笔下的怨妇康斯丹斯在向潘杜尔夫诉说悲伤。裴彻揽着她的腰,顺势带回来,严刑拷问:“怎么迁了?”

谢宜珩掰着手指给他列举:“某人以前跟我说明天见,现在居然让我快点睡。就算不说晚安,也稍微仪式感一下吧。”

“不是仪式感,”裴彻看着她乌黑发亮的眼睛,轻声说:“晚安,我爱你。”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其事,满是缱绻的温柔,甚至说是在神父面前宣誓也毫不为过。

说这句话的初衷只是开个玩笑,但没想到骗晚安吻骗到了个大的。谢宜珩迟疑了几秒,转过来,慢慢地说:“我是不是也要说一句‘我爱你’,不然有点过分吧?”

“欠着吧。”裴彻笑了一声,说:“什么时候想还再还。”

情债高筑,谢宜珩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问他:“那我要是不还了怎么办?”

她蹙着眉,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裴彻第一次遇到有人能绕晕在自己的假设语境里,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口吻轻描淡写,似乎并不是一件要紧的事:“那就不还了,快点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谢同学你好,你都迁到人家床上去了,还想咋地啊!!!!!!

(这章会修!!!!我写了十天了还觉得乱七八糟的。)

有引用《南极条约》的内容,会和全文的citation放在一起,后续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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