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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谢宜珩在查看最新的工作日志,敲门声响了三下,她还没说“请进”,莱斯利便径直推门入内,告诉她:“威拉德去世了。”
威拉德不喜欢社交,生活里也总是沉默寡言,他一向离群索居,活得孤僻怪异。还是利文斯顿的工作人员发现他去世了——周六发给威拉德的邮件没有被回复,他的助理只是以为他忘了。
周日和周一还没收到回复,威拉德也没有出现在周二的例会上,助理感觉事情蹊跷,赶去威拉德家中,门窗紧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警灯闪烁的警车赶到,警察破门而入,才发现这个犹太老人已经死了三天了。
死因是一个未接来电。威拉德死前的几秒,餐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知道他究竟以为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积攒多年的紧张和激动轰然爆发,他的手尚未摸到电话听筒,突如其来的心悸让他倒在餐厅地毯上,随即猝死。
警方查证,那个电话也不是有人蓄意而为,只是最常见的保险推销电话。
威拉德·阿金斯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活得比墓园的幽灵还要孤僻。只有一个远房的堂兄弟从波兰赶来出席他的葬礼。遗嘱很简单,所有遗产全部赠送给他的朋友伯纳德,以供他在疗养院安度晚年。
波兰亲戚听律师宣读完遗嘱内容,才意识到自己白跑一趟,什么都没捞到,还赔上了自己的机票钱。犹太人的精明刻在骨子里,波兰亲戚恶毒地诅咒了他几句,带上空空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威拉德死后,爱德华确实消沉了几天,罗伯特送错文件都没被骂个狗血淋头。
科学基金会拨了一大笔款,爱德华拿着这笔钱,踌躇满志,打算再次升级LIGO的干涉仪,将精度提高到10E-24次。
偏偏要求还很多,二氧化碳激光器不能更换,参数频道必须保持一致。谢宜珩看完模拟建模,觉得这人的白日梦做得挺美,“不可能,悬镜结构自己产生的噪声就达不到这个精度要求。”
爱德华看她一眼,“你确定?”
罗伯特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举着爱德华的手机,高声对他说:“有个电话找您。”
爱德华看都不看一眼:“让他等着。”
罗伯特看了看僵持的情景,犹豫着开口道:“但…这是个瑞典打来的电话,他说您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了。”
大数据时代骗子当道,这种电话骗局就像“我是联邦政府的工作人员,有调查需要您配合”一样幼稚拙劣。但是爱德华迟疑几秒,还是接过电话,听瑞典口音的男人复述一遍信息。爱德华出奇的冷静,摁下免提,说:“让你们委员会的厄斯滕接电话。”
年轻的人似乎见多了这样要求反复确认的场面,很无奈地笑了一声,说:“您稍等。”
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还有翻动纸张的声响。每一声轻微的噪音都像是尖利的锯子划过血管,令人心脏颤栗,灵魂都在冷静地看着自己发抖。
“老伙计,你还活着啊?”厄斯滕接过电话,在那头吹了一声口哨:“什么时候来领奖啊?我请你吃盐腌鲱鱼。”
“真是疯了!见鬼!”爱德华吐出一大串少儿不宜的脏话,裴彻皱着眉头,向他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可惜爱德华不为所动:“你发誓,如果你是在耍我…”
厄斯滕哈哈大笑:“没什么好发誓的,我没有骗你,是真的。”
爱德华挂掉电话,在原地愣了几秒。正好布莱恩推门进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抱住布莱恩,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就要跳一曲华尔兹圆舞曲。布莱恩拍拍他的肩,示意爱德华冷静下来:“怎么了?”
爱德华没回答他,平复呼吸,随即拿起手机飞快打字:“我今天在Physi上遇到一个混进来的民间科学家,非要跟我争这个模型的时间膨胀有问题。”
网络不是战场,键盘不是武器。布莱恩警惕地看他一眼,作势要去抢他的手机:“对方是黑人吗?你不会又说他全家都是种植园里逃出去的黑奴了吧?校长上个周末才警告过…”
“没有,这个疯子说他在耶鲁的物理系旁听过三年,问我算什么东西?”爱德华打断他,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我算什么东西?我是诺贝尔奖的得主,谢谢。”
谢宜珩在一边目瞪口呆。
十月,北半球的天气逐渐变冷,庄令生了场病。其实是心脏的老毛病,医生说休息几天就好了。谢宜珩不放心,加上正好有假期,干脆回了一趟巴黎。
可惜谢愈春不领情,横眉冷对,摆出一张没好气的脸:“你奶奶本来就胆小。这下倒好,你们一个个都来看她,她还以为自己病得多重,一天天的担惊受怕,这怎么吃得消?”
谢宜珩站在病房外摸摸鼻子,问他:“都来?还有谁啊?”
“你爸,也是老缺西了。”谢愈春压低了声音,指指病房里面,说:“你就去陪她说说话,留下来照顾什么的也不用,要是工作事情急,早点回洛杉矶,晓得啦?”
谢宜珩点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
次日天气不好,雨珠纷飞,天是阴沉沉的铅灰色。谢宜珩从医院回来,拎着包回家拿护照,肩上发顶落满晶莹剔透的雨珠,缓缓洇入衣料发丝,留下一片湿亮的水渍。家里没开灯,朦朦胧胧的一片黑影,只有客厅角落里开一盏台灯,落满昏黄光线。
谢准坐在沙发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一边,听到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他睁开眼睛,坐直身子,问她:“回来了?”
谢宜珩穿上拖鞋,点点头:“爷爷呢?”
谢准没理会她的问题,依旧自顾自说道:“坐下,我和你聊聊。”
客厅里是她从小到大很熟悉的味道,皮革和烟草揉杂在一起,总能让她想起冬天下着雪的波士顿。谢准今天难得语气平和,她心情也不错,聊上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宜珩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够,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什么事?”
谢准抬手摘掉自己的袖扣,放在一边的茶几上,顿了顿,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明年回欧洲工作,我有个下属姓陆,他太太在德国的一个研究所工作。”
绕来绕去话题回到原点,原来谢准还是没放弃这个荒唐可笑的计划。
谢宜珩听他讲完安排,点点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可以,下个月就能回来。”
妥协来得太轻易,谢准狐疑地看她一眼,说:“下个月?”
“别说下个月了,您想我回来,我明天就能回来。”
谢准摇摇头,不悦地蹙起眉头:“谢宜珩,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在认真跟你说话。”
谢宜珩说了一声“好”,反问他:“您难道觉得您的安排很正确吗?”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声响沉闷又杂乱无章。谢准稍稍倾身,微笑着看着她:“你要是觉得不正确,那是你的事。如果你想说服我,最好证明给我看,我的安排到底是怎么不正确。”
“找一家大学赞助的研究所工作,每天上班刷刷Twitter和Facebook,到点准时下班,破罐子破摔地过一辈子,过得越糟糕越好,到五六十岁变成一个疗养院里的疯子。也不是不可以,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向您证明,您的安排全都是错误,错得一塌糊涂。”谢宜珩笑了笑,接着说:“证明您的错误不太容易,我只能极端一点。”
谢准摇摇头,“你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尝试过一次,您难道忘了吗?”谢宜珩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漠然:“如果我这么做,确实可以证明您的错误有多荒谬,但是我的一辈子也会被我毁了。我为什么要用您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
这些话像是疯子要和自己敌人同归于尽前的肺腑之言,冷静的癫狂令人毛骨悚然。谢准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说:“谢宜珩,可能以前有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跟你道歉。”
谢准看着自己的女儿,昏黄光线下的眉眼熟悉又倨傲。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语气却还是平和的:“但是你现在没必要留在加州,其实大学也没必要去加拿大。”
谢宜珩说:“您现在知道没必要了,是因为我已经用很极端的方法了,已经用这种方法来证明您打我确实打错了。”
当年的一巴掌让谢宜珩想了很多年,还是没想明白。谢准到底为什么要打她?
不管是因为怎样的外部条件,她确实算错了题目,确实是她去找的托马斯。学术委员会说她作弊,整件事让校长和布莱克难堪,她也可以理解来自布莱克的失望和指责。
但是谢准不一样。这件事一没影响到他的海外投资,二没关闭他的对冲基金。
她用很多人的错误惩罚过自己,现在回头看上一眼,只觉得没必要。
“我是做父母的,比你多活了几十年,懂的道理比你多,遇到的事情也比你多。”谢准抬了抬下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从容不迫地注视着她:“一码归一码,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是家里的人脉和资源都往欧洲倾斜,我看得比你透彻,你又凭什么拿一个假想的结果来否定我?”
“我很小的时候,你满世界飞来飞去的时候,爷爷就告诉我,年龄永远不是让别人心悦臣服的道理。”谢宜珩平静地注视着他,说:“我也会变老,我也会到您的年纪。您比我大了二三十岁,可能确实比我多一些阅历,但是这不是我要听您的理由。”
谢宜珩用他父亲的话来讲道理,可笑又滑稽,偏偏她的语调认真,听不出讥笑的意思。谢准强压着怒气,重重一拍沙发扶手,说:“可以,你不要自己的前程,不听家里人的话,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弄什么东西,只知道和你那些朋友鬼混。你自己觉得没问题,但是家里丢不起这个人。家里养你到这么大,你都不晓得感恩?”
小时候谢宜珩常常见到来拜访谢愈春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先生太太,脾气很好,还会给她带巧克力或者黄油曲奇这些伴手礼。家里的客人总是会出现在电视上的各种会议里,大会背景板前插满五颜六色的国旗。她当时觉得没什么,长大后知道家里给她的东西能抵上许多人的一生。
“如果您觉得给我提供足够优渥的物质,就可以把控我的一生,让我变成您的提线傀儡。”可能是这几句话太过荒谬,谢宜珩说完自己都笑了一下:“您在干什么呢?把孩子当种植园的奴隶养吗?”
“我很感激爷爷奶奶,也很感激您和妈妈。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有我自己的思维,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您知道现在我在做什么吗?您不知道。”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甚至有些悲悯地看着谢准:“所以您想教我些什么呢?”
她把灵魂从躯壳里彻底抽离出来,站在客观角度,挑剔地审度自己的前半生,像是每一场国际象棋结束之后的复盘。每一个棋子的位子,每一步落子的意图都被她仔细分析,最后得出一个不好不坏的结论,就此作罢。
“现在我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教我要怎么对待自己爱的人。”谢宜珩顿了顿,接着说:“我小时候觉得您很了不起,因为我那时候认识的人不够多,经历的事情也不够多。而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您看,其实不需要您用您的阅历来教我什么道理,我自己会明白的。”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很平淡,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好像在冷眼旁观一件漠不相干的事。谢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话,端着茶杯的手顿住,脸上有一瞬难得的错愕。
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候在楼下司机给她打电话,催促她快点下楼。她不顾谢准那张铁青的脸,拎起包转身就走:“我先走了,您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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