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世

金丝十二钿的袆衣层层叠叠,里头一层素纱中单,外裳以深青织成,配以朱罗縠褾,青衣革带,白玉双珮。[1]

姜韫在一众宫女的伺候下穿上这身礼衣,尔后缓步至镜前,漫不经心瞥了两眼,柳眉轻皱:“忒老气了些。”

尚服局女史闻言浑身一颤,脑袋压得更低了,只瞧见姜太后华贵袆衣下露出的半只云头锦履。

“你出去罢。”锦瑟低声吩咐女史退下,又移步上前去,见姜太后仍是一脸不愉,不由含笑道,“殿下您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十年前您入主中宫,尚服局送来皇后的袆衣给您试,您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姜韫不置可否,兀自摊开双臂,两侧的宫女立时会意上前来为她褪去厚重的礼衣。

待换上常服,她轻倚在美人靠上假寐,闭着眼问:“登基大典筹备得如何了?”

锦瑟在她身旁答:“一应事宜皆备妥帖了,殿下放心。”

“你多盯着些,大典在即,切莫出了差错。”姜韫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心神不宁。

锦瑟领了命,觑着她的脸色,斟酌着问:“奴婢去传旨让柳翰林进宫来给您读读诗?”

姜韫刚准备随口应下,忽然想起来一茬,愈发躁郁了:“不必。那小子贪得很,不过让他进了几回宫,就敢张口要秘书郎的职了,先晾他个十天半月的再说。”

她没来由地想起几月前战死边塞的永平侯沈煜,顿觉那柳翰林也没那么秀色可餐了。

只可惜那沈煜虽则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却远不是她能拿捏的人物。此人心机深沉、阴险狡诈、野心勃勃,她入宫为后十年,从新旧贵族之争到夺嫡,与他争锋相对了十年,险些栽在他手里功亏一篑。

好在上天终不负她十年苦心经营,如今沈煜已死,他一手扶持的齐王也被贬为郡王困于封地,待得登基大典顺利落下帷幕,她膝下的楚王便是大梁名正言顺的新皇。新帝年在幼冲,太后垂帘听政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姜韫思及此,往妆奁处睨了眼,镶满珠翠宝石的发冠静静地摆在那儿,与香薰架上那套华贵厚重的袆衣相得益彰。

她不由心情舒畅了几分,嘴角都带了笑,轻轻摩挲了几下手上的玉扳指。

这时,内侍弓腰进殿来禀告:“殿下,陛下驾临。”

姜韫眉间轻挑,不紧不慢地搭着锦瑟的手起身。待得她移步至外殿,打眼便见小皇帝正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轻轻地吹。

少帝一抬眼瞧见太后出来了,忙不迭端着白玉瓷碗迎上去:“母后,这道莲子银耳羹很是清甜,您一定喜欢。”

小皇帝虽则并非姜后亲生,却自小养在她膝下,最是乖巧懂事,孝顺得很。她午后日昃时分有喝甜羹汤的习惯,小皇帝便记在心上,日日翻新花样亲手送羹汤来。

姜韫伸手接过了,坐于案前低头尝了一口,微蹙了眉,道:“今日这银耳羹太甜腻了些。”

她言罢一抬头,便见小皇帝睁着微微发红的一双眼直直望着她,怔了一下,想了想又舀了勺莲子羹喝下了,随后将之推到一边不再入口。

她伸手拉着少帝的胳膊到她身边来,察觉他浑身都在微微发颤,不由心下一冷,面上却柔声问:“昭儿,出了何事?谁欺负你了?别怕,母亲给你做主。”

小皇帝抿紧嘴唇不作声,眼睛愈发通红了。

姜韫视线移向小皇帝身后的宫人,目光如刀。

那宫人“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答话:“回太后殿下的话,陛下今日经筵听毕后便一直在紫宸殿里读书练字……”

话音未落,内侍监王荣三步并两步冲进殿来,一面跪了下去一面喘着气高声禀报:“陛下,殿下,永平侯进京了!”

姜韫只觉一声惊雷在脑中炸响。

沈煜竟然还活着?!

登基大典在即,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明摆着来意不善。地方官员和禁军都是做什么吃的?任他在眼皮子底下一路进京,半点消息也没传上来。

她当即拍案而起:“来人,急诏神策大将军入宫议事,着人暗中查探沈煜此番进京的随从和人马,再将齐郡王封地近日的动向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她一口气连着下了几道懿旨,殿里上上下下稍乱阵脚后紧接着便各司其职地领了命去传旨了。

姜韫又想起一茬,转头问锦瑟:“淑妃今日卯时动身去的齐州?”

“正是,太妃眼下应当出城了有十多里远了……”

“派人快马加鞭去截回来!”

姜韫费劲地想冷静下来,却只觉气血翻涌,怎么也抑不住。

再低头一瞧,小皇帝怔在原地一直没出声,整个人像失了魂。

她深吸一口气,握着少帝瘦弱的胳膊安慰道:“昭儿别怕,一切有……”

话才刚说了一半,钻心的疼痛忽然在腹腔里炸开,喉咙失了声,殷红的血迹自嘴角淌下。

“殿下?!”宫人四下大惊,乱作一团。

姜韫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被锦瑟慌忙从身后托住,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宫内上下人仰马翻,而小皇帝仍站着原地未动,脸上却满是泪痕。

少帝哭哭啼啼地道:“母后您原谅儿吧!”

她难以置信地瞠目,死死盯住了那碗皇帝端来的银耳羹,又踉跄着想上前去攥住小皇帝的肩。

多年苦心栽培,他怎能恩将仇报?

少帝骇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抽抽噎噎道:“母后,是永平侯威胁儿!他要带兵逼宫杀了儿拥二哥登基!儿……儿不是有意害您……儿害怕……”

果然又是沈煜捣的鬼!他战死边疆不过是一计,蛰伏于京城外,消除了楚王一党的戒心,只等着最后时机反扑一举夺权。

姜韫无力地望着少帝,张嘴想骂他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此气急攻心,越发气息微弱了。

十年苦心孤诣,付之一炬。

耳边宫人的喧闹声愈来愈远,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满心不甘地闭上了眼。

……

姜韫死了。

衰败的躯体换上了那身来不及穿的袆衣,重新梳好了髻,簪满珠翠,静静地躺在檀香木的罗汉床上。

灵魂却附在一只玉扳指上。

她临死前倒在地上,手上的劲儿一松,这扳指便滑落了,在一片人仰马翻之中滚到角落里去了。

于是姜韫便这样滞留在这人间,旁观了她死之后的那场宫变。

新帝尚幼,太后骤然薨逝,手握兵权的王侯在宫外虎视眈眈,阖宫上下都乱了套,人心浮动。她看着锦瑟满脸泪痕,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稳住几个宫女,为她梳妆更衣。

没过多久,遥遥听见断断续续的兵戈声,气势汹汹,席卷了整个大明宫。禁军们措手不及,宫人们四下逃窜,哭喊声和刀剑声交织在一起。

沈煜打进来了。

大梁朝的天变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姜韫甚至忍不住怀疑,她生前十年沉浮皆是梦境。

怎么能是梦呢?

那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十年。

叛军势如破竹,禁军苟延残喘,混战并未持续很久。

叛军打进兴庆宫的时候,宫女内侍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整个大殿空荡荡的,只剩下锦瑟一人伏于她榻前,用剪刀割了手腕。

殿内所剩不多的珍宝首饰被叛军洗劫一空,多宝阁被翻得一团乱,铜香炉也翻倒在地。

恍惚过了很久很久,杂乱的喧嚣终于归于寂静,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

隐约是内侍监王荣在问些什么,语气小心翼翼,恭敬十足:“姜后谥号一事,摄政王有何主意?”

谥号?摄政王?

那人却不答,兀自推开半敞着的门进了殿,玄色皂靴在地垫上留下几只血色脚印。

姜韫恨得呕血。

这乱臣贼子粉墨登场,摇身一变成了摄政王了,连一国太后的谥号都要由他定夺!

枉她往日与他明枪暗箭争来斗去时还敬他是个胸有谋略之人,谁曾想他如今为了夺位竟如此不择手段。

姜韫眼睁睁地看着通身肃杀之气的沈煜一步一步往里走,在她榻前一丈远处停住。目光似是透过层层纱帘,凝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

殿内阒静一片,沈煜在那一动不动站了很久。久到素来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内侍监王荣候在一旁,骇得浑身打颤。

姜韫越发觉得沈煜可恨。成者为王,到头来他还要这般得意洋洋地欣赏败寇的惨状,来折辱她。

她恨不能借尸还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捅他几刀。

良久,沈煜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提步出殿的时候不慎撞了一下翻倒在地的铜香炉。

他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王荣忙不迭上前去扶起了香炉,嘴里一叠的告罪,一抬眼见这阎王爷面上仍是无情无绪的模样,又连忙闭了嘴。

姜韫冷眼看着,见沈煜在原地顿了会儿,忽然提步朝玉扳指掉落的角落走了过来。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

王荣见此弓着腰跟过来,一眼瞧见角落里的玉扳指,赶忙抢在沈煜前面捡了起来,用衣袖细细擦净,献宝似的呈给沈煜。

姜韫暗骂自己瞎了眼,一手提拔了这么个玩意儿。

沈煜顿了一下,半晌接过玉扳指,端详了片刻,神色晦暗难辨。

“上等的青白玉扳指,很是难得一见。姜后极为珍视,日日拿在手里不离身的。”王荣谄笑着道。

沈煜仍未搭理他,兀自将玉扳指戴在手上。

大小刚刚好,明显不是女人的尺寸。何况扳指这东西本是射箭时戴着护手用的。

王荣见状心里一突,稍压低了声儿解释道:“这玉扳指……听说是姜七郎姜韬的遗物。姜后嫡亲的弟弟,太元五年死在边关那个。”

姜韫气得想从扳指里出来杀了这个叛主的畜生,王荣毫无所觉。他胆战心惊地觑着这位新主子的脸色,心里越发没底,暗怪自己太过心急,东西都没瞧清楚就捡起来递上去,惹了晦气。

王荣越发弓了腰,一打眼瞧见沈煜衣摆上大片发黑的血污,心下戚戚。这位阎王可是自个儿冲锋陷阵,杀了一天一夜,一刀一枪夺来的天下。

他正欲惶惶然请罪,却见那衣摆一转一下子消失于眼帘。

……

姜韫怎么也想不明白,沈煜一介王侯,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瞧上了这枚玉扳指。

何况她和姜韬之死皆与他脱不开干系,他就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

她原以为葬礼封棺那日便能去轮回了,却仍是被沈煜戴在手上,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素缟之下,长长的仪仗队护着那方棺材一路延伸至皇陵去了。

老天为何到死也要折磨她?让她十年筹谋付之东流也就罢了,还要让她日日看着敌人享用这天下。

宫变落下帷幕,新帝初登基,朝野人心浮动,一应政务通通由摄政王处置。

一连半月,沈煜皆留宿于太极宫,日日押着政事堂那些暗地里骂他反贼的老臣协同处理朝政,恩威并施,杀伐果决,只用了短短一旬便稳住了动荡的朝局。

姜韫看着沈煜坐于满是奏章的案前殚精竭虑,只觉得荒谬。

她想起最初在御花园里惊鸿一瞥,瞧见他在宴上与功勋子弟们一起投壶,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信手连中三发,不骄不矜。

彼时她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绝非池中物,结交为上,切不可为敌。

可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在这牢一样的深宫里困了十年,熬了十年,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打更声传进来,王荣弓着腰进来禀报,净房已备妥当。

沈煜闻言,揉了揉太阳穴,褪下外袍,取下玉扳指搁在案几上。

王荣上前去服侍他,心急之下一个不慎把玉扳指拂落在地,那玉当即裂成了两半。

姜韫眼前一黑。

沈煜心口一跳,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王荣吓得魂都没了,当即跪下请罪,手脚发颤地去捡。

沈煜踢了他一脚,浑身戾气难掩,声音阴沉如自地府传来:“滚出去领死。”

王荣捂着肚子痛呼,求饶也不敢了,仓皇之下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姜韫意识越来越薄,往事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浮现,她渐渐感觉灵魂从破碎的玉扳指里抽了出去,变得很轻盈。只消风一吹,她便能越过高高的宫墙,瞧见宫外的风景了。

沈煜俯身将碎成两半的玉扳指捡起来,沿着裂缝拼在一起。

怒火渐渐消散,转而是潮水一样袭来的失落。

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裂缝,怔了好久。

“等过些时日,我带你出宫去雍和看日出吧?”

沈煜轻声道。

姜韫却再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