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争吵

“阿姊,方才那位就是永平侯沈煜吗?”姜韬言语间难掩兴奋,“适才咱俩是不是该上前去行个礼啊?你为何拦着不让我过去?阿姊你听过西北战□□号吗?就是他!战场上一人敌千骑,一柄长矛叫人闻风丧胆!阿姊,你刚瞧见了吗?他才二十多,是圣人麾下最年轻的大将军!”

姜韫坐在凉亭里,一直垂着眼没说话,冷不丁抬眼丢出来一句:“你再说一句,就把你锁在书房里读个三天三夜的书。”

姜韬悻悻地闭了嘴。

姜韫想不通,沈煜这个时候过府来作甚?

眼下是太元元年秋,沈煜应是刚平定西北之乱回京不久,封侯拜官,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如今这些新贵皆是微末时跟着皇帝打天下的将领,战场上威风凛凛,到了朝堂上碰上个个长袖善舞的世家,被明里暗里杀得丢盔弃甲,气得跳脚。

沈煜回京之前,新旧贵族之争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他一回京,皇帝忙不迭给他封侯升官,就指着他为新贵扳回一局。

他如今可是世家公敌,下了朝跑到世家之首的姜家来做什么?

姜韫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世沈煜曾在她入宫前到访姜府。

“你适才说崔十一他阿姊被封作贵妃了?”她忽然扭头问。

“啊?”姜韬愣了一下,赶忙又把他听来的消息豆子一样倒出来,“对!说是崔家得到的小道消息,后位空悬,崔家姊姊封了贵妃便是六宫之主了。”

姜韫沉吟了片刻。

姜家不争这后位,前世被封为贤妃的崔十娘倒成了魁首,从四妃之末到四妃之首。那前世被封为淑妃的新贵英国公之女,只怕仍是淑妃的位分,两相抗衡。

如此一来,沈煜的矛头便是崔家首当其冲了。新旧贵族后位之争这个节骨眼上,他没道理私下到访姜家,难不成是皇帝有何旨意?

后宫不过是前朝纷争的另一个战场。前世她入宫为后,世家占了上风,她入宫后便遭皇帝冷遇,一直无所出。新贵出身的淑妃率先诞下皇长子,正是日后沈煜一手扶持的齐王;没过两年,崔贤妃难产而死,留下一子,便是自小被姜后养在膝下的楚王。

姜韫想起那碗下了毒的银耳羹,咬了咬牙。

她尽心尽力抚养楚王,一手将他推上帝位,到头来被他一碗银耳羹葬送了性命。

楚王被人当刀使,这背后之人除了沈煜,决计与崔家脱不开干系。

她冷着脸告诫姜韬:“你给我离崔家人远一点,没一个好东西。”

“啊?那崔九呢?”

姜韫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姜韬立马缴械投降,笑容满面地道:“某保证离崔家人远远的,阿姊说什么某都好好照做!”

她看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头疼死了,见四下无人,抽冷子冒出来一句:“那你去把沈煜给杀了。”

姜韬一顿,一脸惊疑:“阿姊你开玩笑呢?”

姜韫盯着他打量片刻,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整日里想着打打杀杀的,没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待府里读书。”

她话音刚落,两人府里的陈管家脚下生风地走过来:“四娘七郎!大爷吩咐你们去一趟书房。”

姜韬暗道不好,适才他二人打闹,在客人跟前落了父亲的面子了,只怕是有一顿训。

“客人离府了?”姜韫蹙眉问。

“正是,大爷刚送完客,眼下在书房等您二位。”

姜韫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起身过去。

姜韬跟在后面,望着姜韫的背影,心里总觉得他阿姊今日怪怪的。

……

姜禄如今官拜吏部尚书,一部之长官,掌天下官吏,哪怕是在家中也是一身不近人情的官威。

姜韫总觉得他冷心冷情,眼里除了做官再无其他。当年母亲跟着他外放出京,水土不服染上一身的病,他请了郎中叮嘱她服药,便仍是一头扑在公务上,甚少回家。母亲去世后,他们姐弟俩与他也并不亲近。

此刻,姜韫领着姜韬踏进书房,便见姜禄正在案前运笔写着什么。

姜禄闻声抬头,见他俩进来了,便搁下了笔,皱着眉训斥:“你二人今日在闹什么?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姜韬偷偷瞄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主动上前去认错:“父亲,都是儿子的错,惹了阿姊生气,阿姊一时被气昏了头才没顾上那些。”

“认错倒是快,什么时候见你改了?”姜禄脸色依旧不见缓和,“滚出去自己反省。”

姜韬忙拉着姜韫一起出去,姜韫却摇了摇头,让他先走。他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先出去了。

房门重新被关上,姜禄一面提笔蘸墨,一面问:“有事?”

姜韫上前了几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父亲为何不问女儿装病避开宫宴一事?”

她病得蹊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故意的,府里传言她是心系崔九不肯入宫,她也没解释,就是怕宫里猜忌姜家,好以此为借口。

她此举惹得祖母大发雷霆,姜家二房私下里幸灾乐祸,这些她都料到了,唯独不曾想到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姜禄仍是没抬头,只顺着她的话问了句:“为何?”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关心,满心满眼只有他的仕途。姜韫有些恼了,不答反问:“父亲不是想进政事堂吗?”

前世她入宫为后,祖父去世后,她与父亲在后宫前朝里应外合,最后让父亲官拜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姜禄终于抬起头,皱眉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你母亲不在,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他转头想到一茬儿,又补了一句,“不过,最好不要考虑崔家。”

姜韫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哪一桩事不是她自己做的主?姜禄从来没管过她。旁的闺阁小娘子羡慕她自由,却不知她也曾羡慕过她们日日耳边有爹娘的叮咛和关心。

“女儿省得了。”她淡淡应了句,福身行了一礼,转头离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父亲特意提崔家作甚?

按理来说,他连她拒绝入宫为后一事都不在意,那她就算嫁进崔家又如何?况且姜崔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也素来有过通婚。没道理在她的婚事上如此针对崔家。除非——

朝局变动,姜崔两家成了对立面。

姜韫灵光一闪。

沈煜!

她当下忍不住问出口:“宫里的意思是让祖父复职?”

姜禄运笔的手顿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慎言,你管这些作甚?”

这态度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怪道沈煜好端端地私下造访姜家看望祖父。他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代表的可不就是皇帝的意思。

姜家想退都退不了。

如今政事堂三大元老,以德高望重的姜老太爷为首,然祖父常年卧病,很长时日不曾上过朝了。除了姜家之外,政事堂由崔、李两世家把持。

这也是前世姜韫能问鼎后位,而崔十娘始终在妃位打转的原因。

皇帝疑心病重,断不能让外戚独大。这一世后位空悬,把崔家摁在妃位上不提,还要来挑拨姜、崔两家,让祖父早日复职,压制崔家。

她又急急发问:“祖父是什么意思?”

姜老太爷自新朝初建以来,身子骨时好时坏,私下里颇有回朝堂的意思,只不过姜家放不下心,一直让他好好在家养着。

姜禄头疼起来。

他这个女儿委实是太聪慧了,又偏偏生作了女子。这世道,活得糊涂些才是幸事。

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答应了。”

姜韫沉默下来。

这朝局已然向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轨迹去了。

她看着重又低头写字的父亲,忽然觉得心惊。

她到底比不得在官场上浸淫几十年的父亲看得透彻,任何一件小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姜家身处漩涡之中哪能全身而退?

她冷声问:“父亲原来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不论女儿入宫与否,都无甚要紧,与世家联姻还是随便嫁给哪个阿猫阿狗都不重要,影响不了父亲将来升官拜相,对吗?”

姜禄闻言脸色一变,声音高了起来:“你为何这么想?非要为父逼你嫁一个你不愿的,你才高兴了吗?”

姜韫觉得前世为了姜家的荣华、毅然决然进宫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往事一幕幕在回忆里翻腾,她一双眼气得通红:“我说错了吗?您扪心自问,这十几年来您何曾关心过我?关心过韬儿?何曾想起过我那临死前都见不到自己夫君一面的母亲?!”

他明知母亲垂危前缺的不是良药而是陪伴,也不曾放下手上的公务;明知那深宫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曾劝一劝她;明知那黄沙大漠是什么刀光剑影的地方,也不曾拦一拦韬儿,从不曾问一问自己嫡亲的儿女到底为何孤身涉险。

她言罢,疾步而出,撞上在门口偷听的姜韬。

姜韬脑袋被门撞了一下,一抬眼见姜韫脸色不对,一声痛呼卡在喉咙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姜韫也没理他,兀自快步离开。

……

这厢沈煜出了姜府,进宫复命。

长长的御街从朱雀门延伸进去,巍巍皇宫一步一步近在眼前。

引他去御书房的内侍话多得很,殷勤地给他介绍从御街过来这一路上经过的官衙:“侯爷刚回京,对宫里的路还不熟吧?从这穿过去,再拐个弯儿走两步就到了,近得很!”

沈煜不置可否,脚下不急不徐。

一路到了甘露殿,那内侍进去通传,片刻后又回来告罪:“劳侯爷等上一等,赶巧撞上了,圣人正跟崔相公议事呢。”

沈煜挑了下眉,问:“何时进去的?”

那内侍忙答:“刚问了当值的,说是有小半个时辰了,估计快了。”

沈煜微颔首。

内侍又凑过来压着嗓子道:“圣人适才发了顿火,侯爷待会儿进去可得谨慎着些,不然少不得被那崔家郎君迁怒……”

沈煜眯了眯眼,从袖袋里取了枚银子扔过去。

那内侍眼疾手快地接过,顿时喜上眉梢。

“侯爷有何事,只管吩咐奴!”他四下望了下,把银子塞好,见这位贵人没应声,又觑着他脸色,把他知道的都抖出来,“崔家郎君当街纵马伤了人,崔相公想压没压住,闹到圣人跟前了……圣人最是爱民如子,眼下又要封崔家娘子为贵妃,您说说看,这哪像话?”

沈煜忽然问:“崔家哪个郎君?”

“还能有谁?崔家崔十一郎,崔相的小儿子,京城有名的纨绔!”

“崔九呢?”

“崔九?”内侍愣了一下,“倒是没听说过崔家行九的是谁,只知道崔七郎和崔十一郎是崔相嫡子,这崔九恐怕不是庶出便是偏房的吧。”

沈煜脸色微沉。

也就是说,如今这京城压根儿就没有崔九的名号,她便如此坚信那崔九明年春闱定能一鸣惊人入朝为官平步青云?

心心念念崔九这么多年,只等着他回京嫁给他?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