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茶楼

圣旨一下,婚事迅速被两府之人提上议程,姜府自开国以来好久不曾办过喜事了,府里上上下下一时间喜气洋洋的。

姜韫把自个儿关在院子里,连着好几夜睡不踏实,眼底乌青一日比一日重。她冷静下来,厘清思路:

第一,不能嫁给沈煜,否则不是她被气死,就是沈煜被她谋杀;

第二,不能得罪皇帝,要想退婚,让皇帝收回圣旨,必行迂回之策;

第三,不能得罪沈煜,姜家要想在新旧贵族之争乃至后续的夺嫡纷争之中全身而退,必不能与沈煜结仇;

……

姜韫在案几上铺开纸,提笔蘸墨,运笔在纸上接连写了好几个方案,又被一一划掉。

姜韬在一旁为她墨磨,见她这几日整个人都有些憔悴了,不由跟着发愁,叹了一口气:“要是咱们生在普通人家,反倒不必这般处处为家族考量,舍了自己的心愿。”

姜韫手中的狼毫笔一顿,墨迹晕开了些许,她抬头睨他一眼:“你想得美,你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住的高门大宅,斗的蛐蛐,骑的马,哪一样不是姜家给你的?”

姜韬撇了撇嘴,低声嘟囔:“那指不定小爷我穷得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就能奋发图强,靠自己挣来更好的呢,”他说着,有些激动起来,“就像沈大将军一样!从一介军户之子,到如今的西北战神,封万户侯!”

他话音未落,便见姜韫搁下笔,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他忙不迭举手投降认错。

天晓得为何,他阿姊对沈将军总有股莫名其妙的敌意。

姜韫却仍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姜韬额上都要冒汗了,她才面无表情地问,语气却是肯定的:“你很崇拜沈煜?”

他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我要是嫁给他,你是不是会很高兴?”她又忽然问,神情难辨。

姜韬眼睛一亮,以为她松口改变心意了:“那当然!西北战神就是我姐夫了!”

姜韫哼了一声,提笔在纸上重重划了一道,乌黑的墨在素白的纸上触目惊心,宣泄着不满:“做梦!要嫁你自己嫁去。”

要她答应嫁给沈煜?

若是她捅他个□□十刀的,他还能活着,兴许可以考虑一下。

姜韬半晌无言,过了片刻又杵着下巴问:“阿姊你为何对永平侯这么大意见啊?嫁给他不是挺好的吗?”

姜韫睨他一眼:“好什么?打个比方,让你嫁给崔十一你嫁不嫁?”

“……”姜韬无语,“你这是什么烂比方?成天让某嫁来嫁去的,爷又不是姑娘家。再说那崔十一能和永平侯相提并论吗?”

她兀自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权衡利弊,一面运笔,一面淡淡道:“你以为我嫁的是沈煜,他娶的是姜韫?”

他一怔,这话听不明白,问:“这还有假?圣旨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你想得轻巧,”姜韫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又问,“你可知父亲这几日为何不曾回府?”

姜韬回想了一下:“不是说公事缠身,歇在官衙了吗?”姜禄自那日匆匆离府,便再没回来过,只遣人回来递了几句话。

姜韫不置可否:“他的确是公事缠身。沈煜这户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查旧账了,火烧到吏部头上去了。”

“啊?这是查到父亲头上去了?永平侯这是什么意思?”姜韬眉头紧皱,思维发散起来,“难道他也不想娶阿姊?打算先把姜家整垮了,就可以请圣人收回赐婚圣旨?”

“我倒希望如此呢!”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好几下,“你但凡多读点书也不至于在这编话本子。你以为沈煜跟你一样蠢,领会不了圣人赐婚的意图?圣人明摆着是要保姜家,压崔家。沈煜这第一把火在姜家根本烧不起来,是烧给其他世家看的,警告罢了。”

姜韬一个头两个大:“这也太复杂了!”

“这婚是赐给新贵和世家的,哪里单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她淡淡道。

新旧贵族之争闹到这个份上,皇帝分明是想一边打压世家,一边从中做和事佬。两相平衡,皇权才稳固。而联姻则是最简单的求和手段。

姜韫记得前世联姻的是卫国公府和李相府,听说李相府上唯一的嫡出娘子自小身子骨差,身娇体弱,固而李家并不曾觊觎后位。

“那怎么办?”

姜韫划掉纸上最后一个方案。

还是行不通。

姜家生她养她,是她的后盾,也是她的枷锁。

末了,她搁下笔,微叹口气:“实在不行,只能先嫁过去,再找准时机和离。”

这时代对女子二嫁并无偏见,乱世死了太多的人,丧夫再嫁更是稀松平常。

如此想通了,心里也松快多了。

姜韫转头摊开佛经,打算再抄几日佛经静静心。不然到时候还未等到和离之时,不是她吐血三升,就是沈煜血溅当场。

她重新铺了张纸,提笔写道——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

姜韬凑过去看了眼,一脸茫然,听见她嘴里还念念有词的,顿时头疼起来。

“阿姊,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你都在屋子里闷了好几日了,都要发霉了。咱们一道出去转转吧!”他见姜韫仍埋头抄经文不搭理他,又道,“指不定换个环境,思路开阔了,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姜韫手上一顿,阳光透过半敞开的窗牖照进来,在宣纸上映出一道金色的光。她抬起头问:“去哪?”

他面色一喜,忙道:“东市的福锦楼出了好几道新菜品,去尝尝呗!”

她眉头一皱,刚想出声拒绝,看着姜禄亮晶晶的眼眸,到底还是答应了:“……行吧。”

……

这时分正是东市最热闹的时候,街上熙熙攘攘,两侧商贩迎来送往,应接不暇。

这其中福锦酒楼尤甚,大堂之中几乎座无虚席,肩上搭着汗巾的伙计满大堂跑,连掌柜也亲自下场端茶送菜。

二楼靠边的雅座里,菜还未上,一身孔雀蓝锦袍的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正吊儿郎当地把玩着玉瓷茶杯。这茶杯打造得很是匠心独运,杯底内部雕了只红锦鲤,倒入茶水后便像是鱼儿在其中游曳,活灵活现。

他年纪不大,清秀的眉眼尚显稚嫩,一身的少年意气,丝毫不惧对面之人扑面而来的冷峻之气,撇着嘴道:“好不容易把你这尊佛请出来吃一顿,结果连酒都不喝,没意思。”

对面坐着的永平侯沈煜闻言,漫不经心睨他一眼,刚准备接话,他的侍从上前来附耳道:“侯爷,老夫人今日去沈府取了姜四娘的庚帖,合了您二人的八字,大吉,老夫人高兴得很,着人来禀告您一声。”

那侍从言罢又退了下去,沈煜扬手招呼伙计上一壶花雕酒,很是愉悦地道:“今日这酒记我账上。”

韩靖安奇了,问:“你不是待会儿还要回官衙不能喝酒吗?”

“不去了。”

他好奇心被勾起:“什么好事儿说来听听?”

“就你管得多。”沈煜哼笑一声,把话题岔开,“太后给你和李家说了门亲事?”

韩靖安翻了个白眼,道:“别提了,说起这茬儿就来气。那李七娘还一眼都没见着,昨儿个就差点被她兄长在街上给打了。那帮子世家的窝囊废,眼珠子都长在天上,这瞧不起那瞧不起。真这么看不上小爷我,去忤了太后的懿旨啊!咱俩可真是惨到一块儿去了,一个被皇帝赐婚,一个被太后赐婚。”

沈煜垂着眼没作声。

韩靖安忽然又想起来一茬儿:“对了,这月十八是李相寿宴,就是我那个准老丈人。帖子递到国公府了,我爹非得押着我去,要我去给李三郎赔礼道歉。煜哥你陪我一道去呗。”

“不是他打的你吗?你赔什么礼?”沈煜皱眉。

韩靖安皮笑肉不笑:“人家打上门来了,小爷我岂有不还手的道理?”

沈煜无言以对。

“煜哥你说这是哪门子的理?他带着家丁来收拾我,被我收拾回去了,我还得好声好气地登门道歉。这帮子世家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

“不过说起来,某前些日子在猎场结识了姜七郎姜韬,箭射得不错,人不像旁的世家纨绔,随和得很,这酒楼还是他跟我推荐的呢。”韩靖安说着,忽然一顿,面朝一楼大堂,定睛细瞧,“嘿,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姜七郎吗?”

沈煜挑了下眉。

“哟,姜七郎旁边就是他阿姊姜四娘吗,生得可真美!煜哥你不亏啊!”韩靖安感叹着,忽然顿了下,“那是谁?瞧着像是和姜四娘关系匪浅。”

沈煜拧眉,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脸色陡然一僵。

只见酒楼一楼厅内,一位着天青色长袍的郎君长身玉立,文质彬彬,而亭亭立在他对面的貌美娘子正是姜韫。

二人正四目相对,轻声交谈着什么。

她今日恰巧也穿了青色的高腰襦裙,清幽淡雅,与那位郎君站在一处瞧着,真是——

般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