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茶水

姜家的马车停在福锦酒楼的时候,里头已经是人声鼎沸。

姜韫下了马车,站在酒楼金灿灿的招牌之下,眉头紧蹙,一步都不想挪,想换个清静的地儿。

姜韬满脸堆笑,将其往里推:“阿姊你是不知道,这家酒楼的鲈鱼脍可鲜了,据说是苏州那边来的厨子,鲜嫩的鱼肉配上香柔花叶,那叫一绝!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咱们不尝一口岂不是很亏?”

二人一步步挪进店,他立马招手让掌柜过来:“刘掌柜!快收拾个雅间出来!”

那刘掌柜闻声忙不迭风风火火地过来:“哟!姜七郎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今日客多,您也没提前遣人来大声招呼,这不,雅间都坐满了!大堂还剩几桌,您看是等等,还是?”

“啊?那就……”姜韬转头小心翼翼地瞟一眼他阿姊的脸色,却见姜韫正盯着一楼一间刚打开门的雅间,三两食客正从中而出。

他眼明手快,一手指过去道:“就那间!上几个招牌菜!”

掌柜一口应下,让他们二位稍等片刻,遣人赶忙过去收拾。

于是两人正撞上从那间雅间出来的食客。

那几人皆身着素色圆领袍,持扇握书,与这热闹的酒楼有些格格不入。

姜韬最是看不惯这样的文人做派,当即往旁侧退了一步让道,却见那几人其中一个停下了脚步,又让身边人先行一步,尔后隔着四五尺远对着他阿姊道了声——

“好久不见。”

姜韬一惊,这才发觉这人有些眼熟,细看之下,可不就是那崔家九郎崔璟吗?

姜韫淡淡回了句:“是挺久了。”久到他在她记忆里连样子都模糊了,若不是姜韬这几日总在耳边嘀咕他,今日这一见恐怕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她与崔璟幼时关系多好啊!一起逛过夜市,买过花灯,打打闹闹。她年少时朋友不多,崔璟独自离京去游学的时候,还很是难过了一阵。崔九父母还在的时候,两家还开过玩笑要给他俩订娃娃亲,到底是缘分浅。

她记得前世他回京科考,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而那时她已身陷重重宫阙,无缘得见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潇洒样子。后来他入朝为官,却正是皇帝重用寒士、抑制世家的时候,生不逢时,仕途并不顺,她有心提拔他,他却拒绝了,便一直留在翰林院做修撰。

二人在大堂人来人往之中相顾无言。

良久,崔璟忽然轻声问:“那本游记,四娘收到了吗?”崔九十三岁离开京都去游学,看遍了秀丽的山河,心里还记着幼时在身边吵着闹着要离开京都看看这广阔天地的小娘子,回京之后便托人将游记送到姜府。

姜韫一挑眉:“什么游记?”

姜韬暗道不好,脚下抹了油就想溜。

“你不是还回了信,让某以后不要再给你送东西了吗?是某失礼了,以后不会了。”崔璟说着,轻笑了一下,瞥了眼一旁心虚不已的姜七郎,“信上的笔迹的确不像出自四娘之手,实在是……略丑了些。”

姜韫拽住溜了一半的姜韬,又气又好笑:“在我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呢?”

姜韬“嘿嘿”笑了两声,瞪一眼一旁文质翩翩的崔九,又附耳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不是怕你冲动之下跟着崔九私奔了吗?”

这下真把人气笑了,姜韫作势要收拾他,崔九见状上前去想劝几句。

忽闻上方传来一声惊呼。

紧接着,一道茶水隔空泼下来,恰洒了崔九一身。

众人一惊,忙不迭抬头往上瞧。

只见头顶正上方靠栏杆的雅座,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正举着个空茶杯讪笑,其旁侧坐着一身绛色圆领袍的永平侯沈煜,只瞧见半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清神情。

见众人视线齐齐移上来,韩靖安搁下茶杯,快步下来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手滑了,没拿稳,没烫着吧?”见崔九一身天青色衣袍都被淋成了深青色,他使劲憋着笑,问,“要不某遣人去成衣铺子里买一套干净的给你?”

崔九正拿帕子擦肩上的茶水,闻言,回道:“不必了,兄台也是无心之失,某自行回府换一套便是。”

韩靖安一笑:“多谢这位郎君雅量。在下卫国公世子韩靖安,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崔家九郎,崔璟。”

姜韫见这闹剧,始终没作声,目光盯着二楼的沈煜瞧了半晌。

那人恍若未觉,自顾自斟酒品酒,见菜上来了,也未等韩靖安,兀自举筷吃了起来。

“四娘,”崔璟唤了她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某先行一步了。”

姜韫收回目光,瞧他这狼狈模样,忙道:“你快去罢。过几日便是秋闱了吧?祝你金榜题名。”

“多谢。”

崔九告辞之后,这头韩靖安又和姜韬搭上线了,在一旁问他:“这是你阿姊?姜四娘?”

姜韬见了他也很是高兴,闻言点了点头。

姜韫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面上仍浅笑着问:“你们认识?”

姜韬还未接话,韩靖安先笑道:“前些日子在猎场上碰到过一回。”

姜韫拿捏着嘴角的弧度,温声道:“舍弟顽劣,多谢韩世子担待了。”

“哪里哪里,”韩靖安摆手,“某与七郎一见如故,年纪也差不多,何谈担待?”

话音未落,先前去收拾雅间的伙计跑了过来:“几位爷!雅间收拾好了!”

韩靖安见此,便道:“那某便不打扰你们用膳了,下回有机会再与七郎切磋一下骑射。”

“好啊!”姜韬一口应下。

韩靖安一笑,转身上楼去了。

姜韬旋即跟着姜韫进了雅间。一进去,却发现他阿姊的脸色不太对。

他以为是他私自收下崔九送给她的游记,又自作主张回信一事惹了她生气,刚准备乖乖认错,却闻她忽然冷声道:

“离韩靖安远一点。”

他一怔:“……为何?”让他离崔十一远一点好理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韩世子又怎么了?他难得与韩靖安性子相投。

“那茶一看就不是无心之失。”姜韫淡淡道。

姜韬难以置信:“你说他是故意的?他和崔九无冤无仇的,故意泼崔九茶做什么?”

姜韫面无表情:“不知,反正你离他远些就好。”

“阿姊你不能这么武断地对一个人下定论吧?!”姜韬忍不住扬声道。

“你吼什么?”她皱眉,“我的话你听着就是了,从小到大我让你做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你好?”

姜韬一下子被触了逆鳞:“你总这样!什么事都只道是为我好,何时曾问过我的心意?”

姜韫怔住了,情绪翻涌之下差点脱口而出:“可那韩靖安……”

那韩靖安太元五年屯兵十万于沙洲,眼睁睁看着姜韬领兵在数里之外孤军奋战、全军覆没。

可如今是太元元年,一切皆未发生,这要她如何开口?

雅间内气氛胶着之时,伙计推门进来上菜。

热气腾腾的鲈鱼脍上了桌,姜韬却没了胃口。两相沉默之下,他忽然起身,低声道了歉,又道:“阿姊你先吃,某出去透透气。”

……

二楼雅座里,韩靖安落座之后,揉着发红的指骨,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煜哥你发什么疯!”

他适才正瞧热闹呢,一只茶盖飞过来砸中他的手,手一疼,手里的茶杯便没拿稳,泼了底下的崔九一身。

“手抖,一时没忍住。”沈煜面无表情地道。

“你这是哪门子的手抖?”韩靖安简直气笑了,“茶是你泼的,舔着脸过去赔礼道歉的却是小爷我!”

沈煜沉着脸没说话了。

“啧,某打听清楚了,那玉面郎君姓崔,单字一个璟,在崔家行九。”韩靖安坏笑,“瞧瞧人家崔九,那般模样都不曾损了气度和风仪,某赶过去赔礼时,他还在问姜四娘有没有烫着呢。”

思及此,他忍不住道:“煜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万一伤着美人儿怎么办?”

沈煜冷哼一声:“你手里那茶晾了半天早温了,何况我的准头还能有偏差?”

韩靖安无言以对:“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

“本来你和姜四娘就是圣人赐婚,面都没见过,强扭在一处。而且,某刚听姜七郎说,姜四娘打小和崔九定过亲!后来崔九家里出了变故才作罢。别说,她和崔九站在一处还真是郎才女貌,圣人也真是的,乱点鸳鸯谱……”韩靖安渐渐没了声,“你这是什么眼神?就算是和你有婚约了,人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和旁的郎君说几句话怎么了?”

沈煜面沉如水,举筷扔了只蟹黄毕罗塞他嘴里,冷声道:“吃你的菜。”

韩靖安顿时没了声,一面费劲地一口将毕罗包在嘴里,一面瞪了他好几眼。

沈煜只作不见,压下心中的躁郁,搁筷斟酒,连饮了好几杯后起身告辞离席:“账已经结过,官署还有公务,先走了。”

“不是说不去了吗?喝了酒你还去?”韩靖安在后面喊。

沈煜置若罔闻,兀自提步出了福锦酒楼。途径一楼大堂时,往雅间那边瞥了眼,又无甚情绪地收回目光。

天色暗下来了,金色的晚霞铺在东市鳞次栉比的商铺间,和着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时间令人有些目眩神晕。

沈煜掐了掐眉心,转身往官衙去。

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未出东市便觉身后似有人尾随,鬼鬼祟祟。

他不动声色,脚步未停。尔后进入里坊,路上行人少了些许。

未走几步,他脚步一转,穿进旁侧狭窄的里巷。

在身后之人紧跟上来之时,他骤然转身,一把掐住了那人脖颈,将其制服。

待看清那人面容之时,沈煜微讶:“怎么是你?”

对方却趁他失神松手之际,灵活得地一扭身,挣脱开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败为胜,用手肘抵住其他脖颈,将其他压制在里巷的石墙上。

沈煜眉头蹙起,本有反攻的机会,却没挣扎。

沈煜挑了下眉:“身手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