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冷眼

沈煜觉得自己一颗真心被姜韫扔在地上践踏。

成婚以来这么些日子,他耐着?性子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她就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怎么也捂不暖。

时隔好几日,他想起她让他将李兰庭收入房中时面色平静的样子,心里仍是堵得慌。

哪家的夫人会如此大度地上赶着给自己夫君纳妾?

她就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里!

进府这么长时日,她整日里“侯爷”长,“侯爷”短,连一声“夫君”也不肯唤过。

沈煜两辈子从没觉得这么挫败过。

他发了脾气又?后悔,却没脸回去先服软。那夜只等着?她过来找他,他就能立马顺着?台阶下,重归于好。

还能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把人娶到手便好了。谁曾想娶到手之?后,非但没冷下去,反而想时时刻刻把人放眼皮子底下。整日里待在一块儿也嫌不够,念着盼着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的心。

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可那夜他左等右等,等了一夜,在书房里熬了一宿,也没见她人影。她就连遣个人过来问问他也不肯。

他越发气闷了,干脆使性子晾着她。后面几日,她倒是派了身边的侍女过来了两回,他一口回绝,明里暗里示意她的侍女让她亲自过来,却还是没见她人影。再后来,她的侍女也不来了。

他暗地里让人在她那边盯着,回来给他传话,言她照吃照睡,心宽得很。

沈煜气极,索性当真埋头于公务,把朝中积年的旧账翻了个底朝天,又?熬了几个通宵,细细将西北地形及作战策略整理成册,派人加急送至离京出征的卫国公。

母亲李氏察觉了这边动静,弄不懂两人好端端的闹什么矛盾,在西院摆了席,让他俩一道过去用膳,想做和事佬。

他正忙着?手里的公务,气又?还未消,便回李氏说他迟一些再去。

于是等他到西院的时候,姜韫已经用完膳离开了。

多一刻也不愿等的!

李氏头疼得很,自家儿子自小主意大,她根本管不住。这时候问他到底因何和儿媳闹矛盾,他也闷头不作声。

沈煜碍于自尊心,压根儿就说不出口。怎么说?说自己夫人根本就不在意自己,迫不及待地给他纳妾?

“有你这么做夫君的吗?”李氏也只能训他,“出息了!前些日子恨不得还未下值便往府里钻,这几日倒好了,回都不肯回来。”

沈煜僵着脸沉默。

“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倔。”李氏皱着眉叹口气。适才她问起姜韫,也没问清楚其中缘故。

李氏有所不知,其实姜韫是怕她生气。因为一个李兰庭,连沈煜都冲她发火了,那真心实意疼爱李兰庭的李氏要是知道了她想让人家做妾,岂不是会拆了她?

“这下好了,好好的媳妇儿被你气回娘家了,你就后悔吧。”

沈煜猛地抬头:“她回姜府了?”

“不然呢?”李氏没好气地道,“说是你岳丈的生辰,她回姜府小住几日。”

他搁下筷子,脸色沉了沉。

“过几日你再去姜府接她回来吧,态度好一点,别整日里板着个脸,跟阎王似的,我?有时候瞅着?心里都怵,莫要再吓着?娇娇了。”李氏叮嘱他。

沈煜心里冷笑。她什么时候被他吓到过?再没有比她胆子更大的女人了。

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草草用完膳后,他时隔半月回到东院,便见屋内空荡荡的,再无她闲倚软榻或读书或点账册的倩影了。

熬了好几个通宵,夜里他洗漱过后,倒头就睡,习惯性地想将人捞入怀里,却扑了个空,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

姜韫在西院用膳之前便收拾好箱笼了,待得从西院出来,便直接出侯府上了马车,往崇仁坊去。

事先并未和姜府通气,她下马车移步去叩门时,把守门的小厮惊了一下。

“四娘怎么回来了?”小厮急急忙忙开门,又?赶着先进去通报一声。

姜韫拦下他,问:“我?父亲可在府里?”

“大爷在的,他都好几日没去官衙了。这会儿应是在书房呢,七郎也在里头。”

“这几日又不是休沐,他怎么没去官衙?”她闻言,不由蹙了眉。

小厮被问住了,答不上来。姜府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姜家大爷整日里埋头于公务,这几日的确是稀奇。

姜韫不再问了,让锦瑟和几个小厮把她的箱笼放回她出阁前住的院子里,又?兀自往姜禄的书房去。

上一回去姜禄的书房,还是去年初秋。那日她在书房里同父亲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如今再次踏足,她心绪很是复杂难言。

若父亲问起她为何同沈煜闹矛盾,该如何解释?

若她此时提出要同沈煜和离,姜家又会是什么态度?

如若是在以往,她定以为姜禄会劝她忍一忍,不要得罪沈煜。然自上回她在书房里将积压许多年的不满和委屈一下子通通冲着姜禄发泄出来后,他便好像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失职。

但她还是不认为姜禄会轻易松口让她和离。世?家大族长久以来的观念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个人的悲喜和利益永远排在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之?后,必要的牺牲总被他们认作是值得且无可指摘的。

虽则姜家就算不同意,她这回也打定了主意,但能尽量争取姜家支持自然更稳妥。

姜韫心里琢磨着?措辞,一路神思?恍惚地到了书房,正准备抬手轻敲雕花门时,那门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她一怔,恰好碰上了出来的姜禄。

姜禄脸色有些僵,眸光冷得吓人,推开门一见到门外的姜韫,不由微愣,有些讶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两日不是父亲的生辰吗?女儿回来一趟瞧瞧,给您贺寿。”姜韫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忍不住错开姜禄的视线,往旁侧望过去,却未料这一眼便瞧见姜禄身后的书房里正跪着?一个人。

她侧头仔细瞧两眼,便认出是那正侧着身子,双膝跪地的人影正是姜韬。

“七郎又惹什么祸事了?”她当下蹙了眉,回头问姜禄。

姜禄向来甚少教管她和姜韬,往日里出了再大的事也不过是把人叫去书房口头训上两句便作罢,哪见过今日这般阵仗?

姜禄绷着脸没接话。

姜韫便又?转头看?向姜韬,见他此刻跪着?笔直,脸色冷静得出奇,顿时心里突突直跳。

“你做什么了?又?惹什么祸了?”她连声问,语气有些急。

姜韬垂着?眼睫不作声。

往日哪一回他见了她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何时变得如此沉默内敛了?

姜韫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又?连忙在心里以时间对不上为由按捺下去,却再下一刻听到姜禄开口时,一下子怦然炸开。

“卫国公世子押送补给粮草去西北,他要跟着?一道去。”姜禄言及此,忽然泄了气,“我?管不了他了,他要去便去吧。”

姜韫瞠目:“不准去!”

“阿姊,”姜韬闻言一下子侧过来,急急出声,“某就是跟着?韩世子一道押送粮草过去,走一趟便回来,又?不上战场,有什么不准让某去的?”

“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你离韩靖安远一点!你就把你阿姊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姜韫厉声喝问。慌张、恐惧、失望一下子在心底汹涌而出,情绪失了控,她一时没忍住眼眸微红。

姜韬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却仍倔强地梗着?脖颈,道:“阿姊你到底为何对韩世子偏见如此之深?他和某同岁,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了。某又?为何连押送粮草这等事都不能去?”

姜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你也不看?看?此次平乱的主将是谁,是韩靖安他父亲!咱们姜家无一人在军中,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压根儿就无人能照应你。”

“某是跟着?韩世子一道去,又?不是孤身去。再说,西北军还是姊夫的旧部呢,有什么好怕的?”姜韬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动怒。

“别跟我?提他!”她一下子又?来了气。

姜禄在一旁眉头紧蹙,观他二人争吵一直不曾出声打断,此刻见姜韬一时情急正欲起身近前来,低喝了一句:“跪着别动。”

姜韬撇撇嘴又跪下去了,闷声道:“为何不能提?这事儿某与姊夫也提过了,他还赠了我?一把剑。西北军中人人皆识得那把剑。”

“你说什么?”姜韫脸色一变,“你还去找沈煜了?”

这些日子她连沈煜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谁曾想他还和姜韬私底下见过。

这情景和前世?太元五年实在太像了。

卫国公在前线,韩靖安和姜韬在后防,而沈煜在京都运筹帷幄。

姜韫浑身发颤,破碎的回忆在脑海中乱窜,觉不出初春的半点暖意,反倒像是在除夕宫宴那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猜不透沈煜到底想要做什么。

活了两辈子,命里唯一的变数就是他。到头来还是要栽在他手里吗?

“你此次若是去了,便与我?、与姜家断绝关系吧。”她冷声放狠话。

姜韬瞪大了眼,没料到她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一刹那便红了眼:“阿姊?!”

一旁的姜禄也惊着?了。他虽不赞成姜韬此去,但也不觉此事严重到这般地步。

姜韬望了望冷着脸不再出声的姜韫,又?侧眸瞧了瞧神色复杂的姜禄,愤懑和委屈一下子泄了洪:“父亲,阿姊,某当真就这么差劲吗?只能被你们护着照应着?,什么事儿也不做成,除了惹祸还是惹祸。打小就听祖母念叨,某是姜家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以后是要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支撑咱们姜家的门庭的。阿姊,某知道你对我失望,可某真不是读书的料,想换条路子从武试一试有何不可?某就想搏一搏,万一搏出来一番天地了呢?真要混不出来,某便听你的,回京受家族恩荫谋个小官闲散度日……”

他也想出人头地,不丢家族脸面,对得起姜家长房嫡支的出身,想让姜家以他为荣,想像他姊夫沈煜一样,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一番事业。

“你以为战场是儿戏?想去就去,想回就能回得来?”姜韫闭了闭眼,不为所动,转头对姜禄定定道,“父亲,万万不可准他去。这回是送粮草,下回就上战场了。他才这么点年纪,也不曾好生练过武,怎么能让他去?在韩靖安开拔前,不准让他离开姜府半步。”

姜禄却觉得姜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好的,见女儿这般决绝,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下了。

姜韬闻言,咬了咬牙,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却依旧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姜韫眯眼瞧他两眼,见他再无动静了,微松口气。

此刻她瞧着脸色有些惨白,整个人也稍显憔悴。

姜禄便让她今日先回内院歇一歇。

她颔首,刚准备离去之?时,忽闻姜禄问起:“你和永平侯闹矛盾了?”

姜韫脚步一顿,半晌才转过身来,低声应了句:“算是吧。”

其实她都没弄明白这矛盾的结症在哪。沈煜分明没把李兰庭看?得那么要紧,因她出言折损他表妹而发火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还没做成皇帝呢,就把皇帝喜怒无常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她当真瞧不透他。

“大半个京城都知晓侯府不太平了,你还想拿我寿辰瞒我?呢?”姜禄头疼起来,“你去求沈煜划掉二房王氏那三哥的名讳了?”

“怎么会?我?去求他作甚?”姜韫讶然。

“你不知此事?那你和他闹什么矛盾?”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忙不迭问:“王郎又出了何事?父亲这几日怎么闲在府里了?吏部不忙吗?”

“……御史弹劾永平侯以权谋私,包庇王郎。他在朝堂上言明他与王家并无私交,压根儿就无徇私一说,且将一项项证据亮出来,刺得御史哑口无言。他这儿无私,涉案之?中有私的便只能是我了,矛头就指过来了,遂停了我?几日职彻查。”姜禄见她脸色不太对,又?添了句,“子虚乌有之?事,彻查几日查清楚了便好,不必忧心。”

姜韫半晌无言。

姜王两家是十几年的姻亲,就算再清白,到挑事儿的人眼里也清白不了。

御史弹劾沈煜一事便蹊跷得很,分明是背后有人想将此事闹大,让姜家不好过。

姜禄再度劝她去歇息,天色不早了,有何事明日再谈。

姜韫依言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夜里她躺在出阁前的架子床上,困得眼皮子打架,却又无法?安眠。

接二连三地出事,让她心力交瘁。桩桩件件的烦心事在心里悬着,勉强闭眼睡了也睡不安稳。

翌日姜禄一早去了趟吏部配合调查,一整日没回府。

姜韫本想等他回来,提一提与沈煜和离一事,却良久没等到人。

左思右想之下,她留了口信,随后带着?锦瑟回了永平侯府。

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和离能解决了的。

沈煜这个变数在一日,姜家便无法?安宁一日。

……

沈煜这日起身时再次发觉身边空荡荡的。他坐在榻沿沉默了许久,尔后穿戴好出府,去户部告了一日假,尔后打算去姜府接人。

临到崇仁坊坊门前了,又?调转了马头。

她要是不愿意跟他回来,他岂不是更难堪?

沈煜越想越不得劲,转而叫上韩靖安去平康坊喝酒,只道是为他饯行。

最后酒量浅的韩靖安还没醉呢,他就喝得酩酊大醉,险些不省人事了。

“煜哥,还没见你醉过,真是稀奇!”韩靖安一口酒,一筷子菜,眯眼瞧着他道。

沈煜不搭理他,兀自仰头又饮尽了一杯酒。

浑浑噩噩在酒楼耗了一整日,月明星稀之?时才被韩靖安半馋着?送回了永平侯府。

他一路脚步虚浮地行至东院,竟恍惚瞧见主屋内点着烛。

见此,他顿时清醒了些许,推开人快步进屋,一眼便见他日思夜想的姜韫正坐在榻沿看书。

烛光昏昧又柔和,衬得她整个人也多了几分柔意。

姜韫闻声抬头,便见他三两步近前来了。他衣裳和鬓角皆有些凌乱,眼神也不复往日凌厉清明,凑近了便立时闻到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她呼吸一滞,蹙了蹙眉,转头对锦瑟吩咐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沈煜沉沉瞧了她半晌,忽然俯下身去吻她。

姜韫惊了一下,伸手想推开他,却怎么用力也推不开。

当真是喝醉了!

她整个人往后仰,被他扣住手腕子压在榻上。

狂风骤雨一样的吻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快乐呀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