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暮色

姜韫前世今生听?了?太?多的教导和?训诫。

母亲尚在世时,叮咛她身为?阿姊要照顾好弟弟,从姜韬的衣食住行到读书为?人,她无一不尽心尽力;养在闺中时,祖母教导她身为?姜家?长房嫡长女要时刻谨记家?族荣华为?先,于是前世她入宫为?后,苦苦挣扎十年,每一步棋都是为?了?姜家?;入宫做了?皇后,还有皇太?后和?朝臣们盯着,稍有不慎便是纷至沓来?的训诫和?弹劾。

她是姜韬嫡亲的阿姊,是姜家?长房嫡长女,是大梁的开国?皇后。

如今还是永平侯沈煜的夫人。

可?是沈煜却道——

“你?是你自己。”

姜韫想起这一世重又睁开眼时,恰逢太?后寿宴,祖母要带她进?宫赴宴,争一争那中宫之?位。那时她便想,再不要活成前世那样了?,一辈子裹挟在争斗算计之?中,连喘口气?都难。可?如今呢,又与前世有什么差别?

在这永平侯府时时刻刻提防沈煜对姜家?下手,日夜难眠,与她在宫里彻夜不得安眠的日子没什么两样。

当初赐婚圣旨一下,她满心都是抗拒,心想再不要做政治利益的牺牲品。可?后来?权衡再三,还是为?保姜家?太?平,嫁给了?沈煜。

这差别大抵?有前世皇帝冷待她恨她,而今生沈煜是极喜欢她的,愿意尊重她,爱护她,体贴入微地讨她欢心。

错综复杂迷人眼的利益与算计之?下,这份真心显得格外难得。

也让她消受不起。

晨光熹微,帐内影影绰绰。

姜韫在沈煜炽热的目光之?下,心口怦怦直跳。

二人视线交错,难舍难分,气?氛有些暧昧起来?。

沈煜的目光自她秀气?的眉眼缓缓移至小巧高挺的鼻子,又移向她娇嫩欲滴的嘴唇,眸光一暗,没忍住抬手轻扣她下颌,对着她嫣红的嘴唇重重吻了?下去。

良久,他才松开她,又在她鼻尖、脸颊轻吻了?几下。

姜韫轻轻喘着气?,呵气?如兰,面色酡红。

他瞧得眼热,正欲再低头吻她之?时,却被她微侧过头避开了?。

姜韫心慌意乱。

她暗暗轻咬舌尖,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她怎么能对沈煜动心?

再这样下去,照他这润物细无声的攻势,她心里的防守又能撑到几时?

昨夜再度与他提了?和?离,他避而不谈,?道明日再说。今日一早又绝口不提和?离之?事了?,?道要带她出京去游山玩水。

分明是他的缓兵之?计。

再不逃,就真要掉进?他的温柔陷阱里了?。

她垂着眼,眸中的情绪全掩在蝶翼一般的乌黑眼睫之?下了?,声音很低,却清晰且坚定:“侯爷的好意妾心领了?。”

沈煜僵了?一下。

“京中事务繁杂,侯爷又是圣人心腹,股肱之?臣,这朝廷岂能离了?侯爷?就算妾为?一己之?私应下了?侯爷,圣人也必定不会放您走不是?”姜韫微抬起眼瞧他,目光平静,情绪已然收敛得极好了?,却在对上沈煜复杂的眸光之?时,仍是有些微慌。

这份慌乱让她更坚定了?,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她这话虚情假意太?多,听?得沈煜皱了?下眉,按捺着情绪,尽量温和?道:“你不必在意这些,你?管问你自己的心,要是想去,我便带你去出去走走。”

姜韫抿了?抿唇。

怎么会不想呢?放下京中这一切纷争,躲得远远的,畅快自在地活一活。

可?真要自在,真要为?自己而活,当下最先要考虑的,是离开沈煜不是吗?他是京中新旧贵族之?争的漩涡中心,是皇帝打压世家?的利刃。?要在沈煜身边,她这日子就安宁不了?。

如今尚?是暗流涌动,待得往后撕破脸了?,眼下的这份真心便成了?伤人伤己的刀。

姜韫沉默了?半晌,又垂下眼睫,轻声道:“不必了?。”

她说着,又话音一转:“侯爷既不愿纳妾,还是休了?妾吧。侯府本就人丁单薄,也该绵延子嗣了?。待侯爷娶了?新妇,若是想带她去游山玩水也是极好的。”

沈煜闻言,一颗心直往下沉,火气?也抑不住地涌上来?了?,掐着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来?望向他,压着火气?问:“你当真如此想?”

他两辈子以来?积攒的耐性都要被耗光殆尽了?。

他一番真心待她,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和?离。昨夜她提起来?的时候,他便心冷了?,一整夜没阖眼,绞尽脑汁地想挽留她,甚至连不要权势陪她出京去游山玩水培养感情的法子都试了?,她也丝毫不领情,仍是不管不顾地要和?离。

她从嫁进?永平侯府那一日起,恐怕就开始盘算着和?离了?。再到姜家?出事的时候,她甚至动了?杀心给他下毒。

而他如此隐忍再三,舍弃良多,变着花样讨她欢心却得不到她半点回应,值得吗?

上天偏让他们做仇敌,前世的债根本算不清也还不完,何必如此两相折磨?

沈煜觉得疲惫极了?。

姜韫心里微微有些闷闷的疼,声音却仍是坚定的:“是。”

沈煜一下子松开她,猛地起身下榻。

他叫人进?来?,服侍他三两下穿好衣裳,束好发。

姜韫在榻上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静静瞧着他,心里有些紧张。

沈煜穿戴整齐后,掐了?掐因彻夜未眠而胀疼的眉心,又吩咐人取来?笔墨。

她怔了?一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忙不迭叫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打扮。

待得她草草穿戴好后,移步至案几前,便见?沈煜当真正运笔拟写和?离书。

他的字虽算不得有大家?风范的风骨,却胜在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似乎隐隐还带着杀气?,锐利非常。字如其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姜韫一时看得发怔,直到沈煜不知何时停了?笔,抬起头来?盯着她时,她才恍然回神。

沈煜沉声道:“这是圣人御赐的婚事,要和?离得先上折子请圣意。”

适才一气?之?下,都忘了?这一茬儿。

姜韫闻言面色未变,她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任何事和?皇帝扯上关系便复杂起来?。

成婚不到半年,便请旨和?离,岂不是有损皇帝颜面?

依大梁律法,寻常百姓家?夫妻和?离,由双方父母见?证,签署和?离书便好。

可?她与沈煜的这桩婚事是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当初没法儿抗旨悔婚,如今要想和?离也得上折子请命。

但?此事重中之?重还是沈煜的意思,?要他肯上折子,皇帝没道理不批。如今沈煜已然有答应和?离之?意,那么便?需拿捏好时机请圣意,顾全天家?的颜面便好。

“侯爷与妾先签了?这和?离书,不对外公布,?道妾回姜府小住去了?。再寻时机,给圣人上折子请和?离。”她轻声道。

眼下正是立后风波愈演愈烈之?时,等过了?这一程,朝局太?平些了?,再去请旨意更为?稳妥。

沈煜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这是欺君之?罪。”

姜韫抿着唇不作?声。

还没见?过他如此敬重皇帝呢?皇帝日理万机,至于管这些鸡毛蒜皮吗??要处理得当,不让皇帝失了?脸面就好。

这是在拿皇帝当借口?他就这么不想和?离?

她咬了?咬唇道:“那妾先回姜府住下,待得侯爷请来?了?旨意,再签了?这和?离书吧。”

沈煜握着狼毫笔的手一顿,在素白的宣纸上落下重重一道墨痕。

他火气?抑不住地往外窜,按捺了?半晌才没发脾气?。

“随你吧。”言罢,他丢了?狼毫笔,拂袖离去。

姜韫在原地怔然良久。

锦瑟在她身边六神无主,连声问了?好几遍:“娘子?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地就要和?离了??昨日您过生辰,侯爷又是给您做长寿面,又是送您喜欢的字画,您不是挺欢喜的吗?”

姜韫回过神来?,垂着眼不接话,兀自转头去收拾箱笼。

就是因为?心里这份隐隐的欢喜,才要决意离开。

她难以想象,如若她当真对沈煜动了?心,姜家?和?沈煜斗起来?的时候,她该如何自处?她甚至会害怕,成为?利益之?下,屡屡被舍弃的那一个。

如若有了?心,就会在意,会患得患失,会怕被伤害,会难过痛苦。

要趁沈煜还未反悔之?时,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再催促他赶紧把和?离书给签了?。

锦瑟也?得不再问了?,忙不迭去帮她收拾东西。

家?当私物皆收拾整齐后,她从妆奁里取来?那?定亲时李氏送她的玉镯子,移步去了?西院。

李氏正为?李兰庭筹办嫁妆,颇有些愁眉苦脸。李兰庭和?卢家?十三郎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但?李家?那边并无人愿意为?她筹办婚事,这事儿便又落在李氏头上。

姜韫见?了?礼后,轻轻摩挲了?两下那?玉镯,垂眼瞧了?几眼,尔后将之?搁在李氏面前的案几上。

李氏怔了?一下,微惊:“娇娇,你这是何意?”

“儿媳有负婆母疼爱,往后便不能侍奉婆母左右了?。”姜韫轻声道。

李氏心里一沉,默了?半晌才道:“……御之?又欺负你了??你?管和?我说,我来?教训他。”

姜韫摇头,瞧见?李氏眼里真心实意的爱护,心里有些难过,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她静了?半晌,也?能道:“侯爷已经应下了?,婆母不必再劝了?。”

晚间她收拾好东西,在李氏的目送下,离开永平侯府,上了?马车。

她自车里掀开车帘,有些僵硬地扬起唇角,对着李氏笑了?笑。

李氏还想劝她再留一留,好有转圜的余地:“走这么急作?甚?等御之?今日下值回府了?,再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呀。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一吵闹一闹就过去了?,哪能动不动就和?离?”

姜韫摇头,浅笑着道:“您赶紧回去吧。祝您往后日日顺心,平安顺遂,早日抱上孙儿孙女。”

车帘放下了?,马车缓缓启程,轻车熟路地往崇仁坊去。

姜韫静坐在车内,心里很平静。

暮色四合,金色的夕阳自车帘缝隙里照进?来?,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浅浅铺了?一层,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她伸手抚了?抚衣裙的褶皱。

夕阳映在她纤细柔荑之?上,瞧着暖融融的,却没什么温度。

锦瑟在一旁觑着她的脸色,犹豫迟疑了?良久才道:“娘子,您为?何要与侯爷和?离?他那么在乎您,您梦里发生过的事应是不会再发生了?……”

姜韫没接话茬儿,面色无波。

眼下的难过和?遗憾都是暂时的,再这么放任下去那才叫痛彻心扉呢。

哪怕心里的的确确有不舍和?落寞之?感,但?也被一下子涌上来?的轻松和?自由给淹没了?。

她对锦瑟笑了?笑,又转头掀开车帘往外瞧。

暮色之?下,坊间行人神色匆匆,烟火气?扑面而来?。

姜韫静静瞧着,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置身这人间烟火之?中,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抽离开来?,格格不入。

心里很轻盈,却又有些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