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分别

车外日头渐高,往来出城进城的百姓也多了?起来,隐隐约约的人声在耳边或近或远,有些嘈杂。些微温暖的日光透过车帘缝隙间挤进来,像是在极力缓和车内冷硬的气氛。

姜韫有些发怔,皱眉瞧了他一会儿,又淡声道:“侯爷这是何必呢?你我?生来是对家,世家和新贵能和平相处,比这世上再无饿殍还要难上几分。眼下未伤及你之根本,你便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恩小惠来讨我?欢心,等到大动干戈之时,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手起刀落杀姜家人眼睛都不带眨的。若是我碍事了?,就再给我?一碗下了?毒的银耳羹灭口了事。说什么真心,下毒手之时也没见犹豫。”

沈煜闻言,眉头越蹙越紧,难以置信地问:“你以为是我下毒害你?我?怎么会杀你?”

姜韫也跟着拧眉,冷哼了一声:“不是你还能有谁?难不成是昭儿自己生了?歹心毒杀我??你不就是掐准了?他年纪小不懂事,轻易受人撺掇,才叫谢昂威逼利诱他给我?下毒吗?兴庆宫里你安插不进眼线和人手,只能借着昭儿接近我?下手。”

她言及此,微顿了?下,又接着道:“甘露殿的经筵讲官谢昂是你的人吧?皇帝驾崩前,便偶然叫我撞见?过一回,在昭儿面前明里暗里指责我牝鸡司晨,告诫他万不可做我?垂帘听政的傀儡。那日昭儿来兴庆宫之前,便只去了?甘露殿听经筵,旁的外臣他皆接触不到,还能是谁指使?”

沈煜头疼极了?,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层:“我?为何要杀你?你怎么就不想想,要是有这些曲折,我?怎么不直接把楚王给杀了??用得着费这些功夫去挑唆威胁?”

她冷眼睨着他,道:“你在登基大典的节骨眼上回京,拥立齐王,是打着妖后乱政清君侧的旗号吧?朝野上下暗地里对昭儿得位不正一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恐怕少不了?你的手笔吧?”

沈煜沉着脸没说话。

姜韫声音很淡,前世过往那些尔虞我?诈如今提起来只觉得疲惫:“你杀我?是清君侧,杀昭儿就成了?乱臣贼子了?,齐王就算登了基也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你对皇帝一向忠心耿耿,昭儿到底是皇帝的血脉。他年在幼冲,不过是受我拿捏罢了,杀了?他不但毫无助益且易遭流言反噬。而杀了?我?,姜家必定不会再尽力扶持昭儿,且他日你若逼宫,我?那任神策军大统领的从兄也再难负隅顽抗,如此你拥立齐王夺这天下便如囊中取物。”

她话音一转:“而如若我不死,就算齐王登了基,他也得乖乖敬我为嫡母皇太后,而你要执掌朝政做摄政王,还得问我这个皇太后答不答应。到那时,你再想动手杀我?可就迟了?。恰恰是在登基大典之前,且朝野皆以为你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这才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以你的智谋,怎么会放过此等良机?”

“是,”沈煜深深望着她道,“我?有一万个理由杀你。你每一步都算得精准,唯独算漏了我?舍不得杀你。”

他抬手轻轻拂开遮住她面颊的发丝,低低道:“我?头一次生出要反了?这天下的念头,便是在御书房里瞧见你给皇帝奉茶之时。我?做梦都想把你抢过来,又怎会想杀你?”

姜韫闻言,忍不住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手,呼吸微乱。

她凝了?凝神,思绪有些乱,喃喃道:“我?不是没怀疑过崔家,可那毒并非中原所有,乃是出自突厥。而你常年征战,甚至知晓那毒的用法……”

沈煜将她那缕青丝束在她耳后,有些恍然道:“怪不得那日你去了药铺回来便那般问我,那你怎么不想想我若是用此毒害你,又怎会如此坦诚地告知于你。”

“我?以为你并无记忆,自然对此并不知情。”

姜韫理了?理混乱的思绪。

沈煜此言不像作假,下毒者另有其人?

“那只能是……”

二人异口同声道:“皇帝。”

姜韫只觉这逼仄的马车太狭窄,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和姜禄太小看他了?,掉以轻心地过早了些。纵是卧病在榻,口不能言,他也绝不是任人摆布的主儿。他借崔家之手杀了?你,以免姜家掌权,外戚独大,再容易不过了?。毕竟崔家在姜家之下蛰伏十余年,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了?,何?况楚王的母族原先本是崔家,不服是必然。”沈煜淡淡道。

他想起适才风度翩翩的崔璟,心里的气还没消,声音冷了些:“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就你偏喜欢那样的。”

姜韫不理他这一茬,兀自蹙着眉思忖。

崔家弄不到那毒药,但皇帝早年也是连年征战打下来的天下,还和突厥私底下做过交易。

“我?死了,那崔家不就成了?外戚……”她顿了?一下,“不对,姜家不会让崔家独大。皇帝要的是平衡之势。”

她长出一口气,浑身发凉。

沈煜眯了眯眼,眸中锋芒乍现。

姜韫被他锐利的目光惊了?一下,没忍住往后一缩,又被他握在腰际的手给箍住了。再一眨眼,便见他目光里的刺都被收起来了,很是温和平静。

她却忽然道:“那年传言你战死边关,也是皇帝下的手?”

皇帝容不下姜家,自然更不容下沈煜。他太锋芒毕露了,皇帝甚至等不到飞鸟尽,便要折了?这把良弓。

沈煜嗤笑一声:“这不是你和姜禄要的局面?整日里除了挑拨我和皇帝,也再无什么好招数了。”

姜韫翻了?白眼:“你若是没有反心,皇帝要是不曾起疑,又岂能被离间?”

“他容不下我?,那我便把他的天下抢过来。”他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说话间又忍不住低头在她裸露的肩窝上亲了几口,“我?的确贪心,江山和美人都想要,老?天不给我?,那我便去抢。先时想着总得先抢来江山才能得到你,可后来天下江山皆在手中了,你却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微微发颤,被他吻过的肌肤发起烫来。

“你再忍忍,给我?些时日,耐心些可好?”他说着,呼吸全部喷洒在她颈间耳畔。

姜韫有些痒,往旁侧避了避,蹙眉问:“你要做什么?”

他前世十年的积累才得已在最后险胜,这时候动心思未免也太草率了?。

他输得起,她可不能让姜家全盘皆输。而如若他赢了这天下,姜家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他这性子又岂会容外戚染指皇权,何?况往日还有不少过节。游离在权力变动中心之外,明哲保身,方为上策。

沈煜不接话。

她垂着眼睫,劝他:“什么都想要,容易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着。姜家只会是侯爷争权路上的绊脚石,还是早日分道扬镳的好。”

“你就这么觉得我?赢不了??”他抬起头来,眯眼问。

姜韫摇了?摇头,心知这天下迟早是他的,不答反问他:“侯爷不觉得累吗?再怎么讨我欢心,我?也无动于衷。你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在作祟,耿耿于怀太多年,偏要得到我,得到我的心。到手之后,你就会觉得没意思了?。我?们分开,各自冷静些日子,也就淡了?。”

她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望向高高的城门之外。

她只瞧一眼,便觉得心里开阔了?许多,语气也温和了?些:“我?累了,再懒得管京中这些纷争了?。你说得对,我?该出去走走了?,过一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呢,大权在握之时,自有美人千千万。天意让你我?为仇敌,又为何要强扭在一处?”

“天意是什么,我?可不管。我?只知我想要你做我?的夫人,管什么世家新贵,什么天意难违。”沈煜一脸漫不经心,浑不在意,眉眼间的锋利毫不掩饰。

若是听天由命,他压根儿就活不到今日。他可不像世家子女,一出生便什么都有。今日得来的一切,全是他逆天命夺来的。

他这话太嚣张,姜韫侧目瞧他,半晌没作声。

被他这样危险的人物爱着,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感情这东西太玄乎,还没钱财来得可靠。至少她还没做好承受风险的准备,只想干干脆脆地恨一恨他。

“那你就再讨我欢心一回,让我离京去。”她掀起眼皮子睨着他,心里忽然觉得很平和,嘴角扯起一丝笑,“兴许等我?回京了,你就有了?新欢把我?忘了?,痛痛快快签了和离书;又或许,山高水长让我?看腻了,想回来和你斗一斗,把那些烂账全都算一算,纠缠一辈子。谁又说得准?”

沈煜沉默了?良久,而后问:“你真打定主意要走?”

强留她留不住,眼下也的确没工夫和她过招。皇帝步步紧逼,他也该布网反击了。

姜韫没应声。

他摩挲着她的纤腰,低头在她唇角吻了一下:“那你等我?来接你,做我?的皇后。”

她微怔,回过神来又微微瞠目。

适才的话他压根儿就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撇了?撇嘴道:“谁稀罕做劳什子的皇后,早厌倦了。谁接也不管用,要看我?乐不乐意。”

沈煜置若罔闻,滚烫的吻在她脖颈肩窝处流连,有些不舍。

“我?不会有新欢,你要是有,我?就杀了?他。”他沉声道。

姜韫顾不得他说什么了?,只觉得广阔的天地近在眼前,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她含含糊糊地哄他:“和离书还没到手呢,哪能有什么新欢?”

他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在她颈项间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清香,好半晌没舍得松开。

“你要是去游山玩水,也给我?写一写游记吧。”他忽然道。

姜韫白他一眼。

想得真美。

“崔九在你这儿怎么就过不去了?”

他语气略有些嘲讽:“哪能?我?不还得跟他道声谢,谢他那本游记,让你在宫宴上给我?解了围。”

她故意顺着他的话气他:“那是得好生谢上一谢。”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问:“便是在那宫宴上,对我一见?之下,心悦臣服了??”

沈煜闷声“嗯”了?一下。

“那我直接把崔九的游记送你好了,我?可没他的文采。他写雍和的那一段当真是精彩,不然我也记不住。”她故作认真地道。

他有些恼了,忍了?又忍,又道:“不写游记,那就写信。”

姜韫抬眼看他。

“沈煜,你到底心仪我什么?”她忽然问。

他不接话,只道:“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就不准你走了。”

她轻哼了一声,面上敷衍着应下了?。

心里却道:离了京,谁还能管得了?她?

沈煜一眼瞧透她的心思,到底还是没再多说些什么,又重?重?吻了她几下。

姜府的人在车外候着有些时候了?,不好再拖延。

须臾后,他下了?马车,在城门底下目送她离京。

和煦的春光铺了一地,马车的影子越来越远,渐渐瞧不见?了?。

沈煜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良久,他倏地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疾驰进城。

他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