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蝉鸣

转眼便是盛夏。

树叶苍翠,绿意盎然,蝉鸣阵阵。

西北边境持续已久的战事在夏日临近时落下了帷幕,消息传到关东之时,卫国公已凯旋班师抵京,受了皇帝的嘉奖和封赏。

战乱已平,新贵地位水涨船高的同时,兵权也已上交。朝中后位之争恐怕正愈演愈烈。

姜韫着人探听了几回,没听闻沈煜在京中有何?动静。

她便懒得再?管了。

在谢府的日子闲适又惬意,练练字,读读书,还把?好些年没碰过的丹青给捡起来了。院里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她叫人把?案几端出来,对着池里娇嫩欲滴的荷花细细描摹。

她的丹青还是十来岁时姜府的教习先生教的,后来琐碎的事儿多了,也就落下了,如今委实是生疏了些,也不?打紧,只当图个乐子。眼见着一张比一张画得好,心情也愉悦起来。

谢如锦退婚后消沉了些日子。天气热起来的时候,她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像只百灵鸟似的整日缠着姜韫陪她。

姜韫在院子里作画时,谢如锦也在她身边瞧着。

“表姐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也无怪乎表姐夫心悦臣服。”谢如锦啧啧称赞。

两人坐在林荫下纳凉,耳边蝉鸣阵阵。

姜韫忽觉这蝉鸣吵得她头疼,搁了画笔,侧眸睨了谢如锦一眼:“你怎么总提他?”

“我娘正愁着我的婚事呢,我若是能有表姐三分的才气,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发愁了。”谢如锦叹了口气,又撇了撇嘴,“嫁人有什么好?”

姜韫微蹙眉:“你还小呢,这么着急作甚?”

“表姐和离之后,打算再?嫁什么人呢?”谢如锦又问。

姜韫摇头,又提了画笔蘸了蘸颜料:“也不?急,还想着和离之后去游山玩水,把?所见所闻以纸笔录下、绘下……”

当?真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真好。”谢如锦喃喃道。

姜韫运笔在画纸上落下或浓或淡的墨痕,轻声道:“当?初离京时,觉得全然放下京中的一切只能是奢望。回关东也不?过是躲躲清静,待得朝局定下来,自然还得再?回去。可如今在谢家小住了些时日,便渐渐发觉似乎也并无不?可。”

姜禄给她写过信,言姜家在京中一切皆好,战乱平定了,姜韬也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她人在不在京中盯着,其实并不要紧。

她从前行事处处把?姜家摆在首位,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损了姜家利益。如今在关东,什么也不?必顾,行事处事只讨自个儿的欢心便好。

谢如锦微叹:“也只有表姐这样的出身,能随心所欲了。”

姜韫眼未抬,只淡淡道:“宫里的圣人也不?能随心所欲。你羡慕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娘夸赞我守礼识礼……哪里是夸我?是在夸姜家嫡女。不?能失礼,不?能犯错,不?能平庸,不?能没出息,否则便是堕了姜家的名声和脸面。嫁什么人也没得选,只能是政治联姻。不?过是规矩礼仪教导下培养出来的花瓶罢了,给男人摆在后院长脸的。这叫随心所欲?”

谢如锦一噎,沉默了半晌,又道:“可是姑父不是凡事皆让表姐自个儿定夺吗?表姐要和表姐夫和离,姜家不是也没拦着吗?”

姜韫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其实从头到尾姜禄并未给她束缚,是她把?自己困在了种种头衔之下,没了自我。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见惯了京中权力更迭风风雨雨,朝政之事桩桩件件认得清看得透,却压根儿就没兴致卷进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之中。

前世进宫是为了姜家,和新贵争锋相对是为了姜家,逼迫皇帝拟下继位诏书从而垂帘听政也是为了姜家。其实她最初进宫时,只想着熬死了皇帝,在深宫里做个游手好闲地位尊崇的皇太后,为姜家挣得那份荣华便好。后来卷入那些纷争,压根儿就由不得她。

“是我从前太执拗。花瓶做得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本不愿如此,满脑子只想着这瓷瓶儿是不是还不?够尽善尽美。”姜韫一面低头运笔,一面道。

哪怕她重活了一世,仍是如此,逼不得已嫁给了沈煜,也是盘算着要怎么防着沈煜对姜家不利,甚至动过待沈煜篡位后再杀了他垂帘听政的心思,好让姜家长盛不?衰。

这和上一世又有什么两样?

差别大抵只有沈煜这个变数。

她当真未曾料到,沈煜竟在那宫宴之上,对她一见倾心情,尔后数十年念念不忘。

最初对他也只是欣赏,有意拉拢,才在麟德殿里为他解了围。

不?过是顺手而为,她后来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却记了那么些年。

姜韫忽地想起和离前沈煜熬了一宿挽留她的话,垂着眼道:“当?初让我什么也别管、离开京都去游历山水的人,还是你表姐夫。”

“表姐夫?”谢如锦讶然。

姜韫微微颔首,面色很平和:“他说要带我离京去散散心。”

“为何不?一道去呢?”

“我能走,他走不掉的。”

就算她能放下姜家,沈煜也决计放不下他在京中辛苦挣来的权势。

他要的是江山和美人,但美人不?过是万里江山的点缀,是他登高而孤时的慰藉,是他求而不?得的执念。他断然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没了美人只是少了点红袖添香,而丢了江山,他恐怕连消受美人恩的命都难保。

如若他只是个闲散侯爷也就罢了,偏偏他手握重权,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和皇帝之间必然有一场殊死搏斗。

“不?是表姐夫提议要走的吗?”谢如锦问。

姜韫语气很淡:“他在讨我欢心呢。他要走,必得付出代价。情浓时觉得为我舍弃些利益也没什么,等情分淡了,我就什么也不?是了,那代价指不?定还得我来还。”

谢如锦沉默了良久,才又问:“……就没有长长久久的真情吗?”

“或许有,但我不?觉得会是我。”姜韫落下最后一笔,宣纸上亭亭净植的荷花栩栩如生。

她搁了笔,抬眼望向?满池的荷花,目光有些空,声音很轻,好似言谈间和她并无干系:“当?初他请赐婚圣旨,也不?过是想把我囚在他的后院做金丝雀,得到了我的人又觉得不?够,耐着性子想得到我的心。真让他得逞了,付出代价的就是我了。”

谢如锦心有戚戚然,苦着脸道:“这也太愁人了,我不?想嫁人了。”

姜韫转过头,对她笑了一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愁什么?我和他之间牵扯了太多政治利益。你又不?同,遇着合心意的,想嫁便嫁,不?想嫁也不?必急。”

“我替表姐愁。”

姜韫垂下眼睫,一面摊开画作细细端详起来,一面温声道:“我也不?愁。你不?是也说了,我这样的出身,想和离就和离。和离之后,再?嫁一个世家子相敬如宾也好,招一个上门夫婿也行,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姜家也会养着我。”

谢如锦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如若表姐和表姐夫之间没有利益冲突该多好。

总觉得……表姐不?像她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么云淡风轻。

蝉声未歇,在耳边响过一阵又一阵,不?知疲倦。

“颜料见底了,出府去买些吧。”姜韫把画晾干后,将之卷了起来,尔后抬手招人过来,吩咐小厮去备车。

……

集市上人来人往,姜韫和谢如锦下了马车,买了些颜料让侍从送回府去,又去香粉首饰铺子里逛了逛。

姜韫兴致上来,挑了好些簪子步摇。

她离京时走得急,妆奁里随身带着的首饰其实并不多。往常瞧不上眼铺子里的这些,今日倒是挑中了几支簪子,虽则用料和工艺皆寻常,胜在别致精巧。

“哪一支好看些?”姜韫取来两支掐丝珐琅的金簪,在谢如锦鬓边比划了一下。

谢如锦左看右看,指了指左边的:“这一支?”

话音刚落,二?人忽闻身后传来一道拿腔拿调的男声——

“这等寻常货色,俗气得很,哪里比得上那支镶嵌南珠的金钗?”

姜韫立时冷了脸,放下手里的簪子,让锦瑟给掌柜付钱,将两支簪子皆买了下来。

“四娘为何不?戴某赠予你的金钗?”宋臻又凑近了些。

姜韫带着谢如锦后退一步,从旁侧绕开他,未料宋臻死皮赖脸地又缠上来了。

谢如锦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姜韫眼神彻底冷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宋臻,出言讥讽:“宋二?郎筋骨这么快便好利索了?”

宋臻摇着折扇,闻言脸色有些僵,道:“你到底在装什么清高?别不知好歹。”

姜韫冷笑一声,往旁侧使了个眼色,让谢府的侍卫近前来。

“这月初九,某便要去京城了。”宋臻额上的伤口还未痊愈,隐隐透着青紫之色,显得格外狰狞,眼里的蔑视和不?耐已然掩不?住了,“那套镶南珠的首饰给四娘留着呢,那卖花的小娘子也正在宋府等着四娘,等四娘进了府,便由她来伺候四娘。某给她起了个名儿,叫莲儿,如何??”

姜韫眉头狠狠一拧:“你说什么?”

“那当铺的掌柜和某是老相识,得了那南珠,便告知某了。”宋臻摇了摇扇子,哼笑了一声,“关东哪家铺子没听过我宋臻的名讳?你既喜欢那丫头,给你买下来便是。”

姜韫气得发抖:“还有没有王法了?逼良为奴?”

宋臻扇子一敞,微微盖着声儿,语气张狂:“这地界,除了姓姜的,宋氏就是王法。莫非你还不?知我父亲升迁前是姜太守的副官?俩人现下还在对面喝酒呢,给我爹办的送别宴。”

他言罢,收了扇子,扇柄往对面的酒楼指了一下。

姜韫顺着望过去,眯了眯眼。

“锦娘,你留这儿。”她把谢如锦交给锦瑟。

尔后她转过头,对宋臻缓缓笑了下,问:“那送别宴在哪个包间?”

宋臻被那抹笑惊艳得晃了眼,心跳都加快了,话没过脑子,问什么便答了什么:“天字七号。”

他话音未落,便见姜韫快步越过他,直奔对面的酒楼。

他反应过来,赶忙跟上去,皱眉问:“你做什么?”

莫不是以为他吹嘘作假,想要去揭穿他?

姜韫不搭理他,兀自疾步进了酒楼,往天字七号去。

宋臻一路跟着她到了雅间门前:“有人守着呢,你也进不?去,闹什么呢?赶紧跟某回……”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守在门口的那位姜太守的侍从脸色微变,下一瞬便对姜韫虾了腰,见姜韫伸手推开门,欲言又止,却又不敢拦。

这一犹豫,便拦不住了。

宋臻一惊。这侍从仗着是姜太守的人,适才他跟他搭话,他都不大愿意理他。

门猛地被推开,惊得雅间内两人险些掉了筷子。

这送别宴其实也就姜祁和宋辉两人。

宋辉筷子已然掉了一只,脸色一变,浑浊目光里涌上一层愤怒:“是哪来的不?长眼睛的贱蹄子?”

姜韫冷冷睨了他一眼,尔后视线缓缓移向一旁怔愣的姜祁。

宋辉本以为她是不慎误入,未料见其并未有半分退意,便觉其八成是来告黑状的,顿时厉喝一声:“来人!赶紧押下去!好好的良家女不做,想去倚红院伺候人?”

宋臻见此形势不妙,正欲上前去解释几句。

忽见座上的姜太守忽然抬手,端起茶杯对着宋辉迎头泼过去。

“恁地脏的嘴!”

宋辉被上峰泼了一脸的茶水,当?即傻了,还从未见过姜祁冲他发过如此大的脾气。

“……太守?!”宋辉惊疑不?定,脸上粘着的茶叶也不?敢抬手去拂,忙不?迭起身弓腰。

宋臻脑袋“嗡嗡”直响,好似那些夏日里吵闹不休的蝉一窝蜂地从他耳朵里钻进去了。

而后便见那位姜太守站起身,绕过俯首弓腰的宋辉,往外走过来了。

宋臻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脑壳想破了也想不明白眼前这情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姜韫自打推开门,便冷着脸一言未发,静静看着这出闹剧,此刻见姜祁走近,也只是微抬了下眼皮子。

宋臻心头狂跳不止。

这女人真是胆大包天!

再?一抬眼,他瞥见姜太守走过来时,脸色竟是温和的。

“四娘是有何?事寻某?”姜祁好声好气地问。

宋臻瞪大了眼,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姜韫。

姜韫语气冷硬非常,对着姜祁劈头盖脸问罪一般:“太守放任属下逼良为娼、逼良为奴,往小了说是御下不?严,可若是捅到京城去闹大了,往风口浪尖上撞,姜相公有意护您都难办。”

姜祁闻言,眉头紧皱,沉默了半晌,须臾后视线移向?身后弓着腰跟过来的宋辉,又瞥了眼一旁腿脚发软的宋臻。

那目光又沉又冷,骇得宋臻腿一软瘫坐在地,颤着声道:“……您别听她血口喷人。”

姜祁收回目光,又转头温声对姜韫道:“四娘提醒的是,某心里有数了。先送你回谢府?还是回姜府用顿膳?”

姜韫斜斜乜了宋氏父子几眼,再?回头面向姜祁时语气缓和了些:“晚辈多有失礼,还望三叔见谅。谢府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不?必劳三叔费心。晚辈先告退了。”

姜祁微颔首,目送着她离开。

待得那人影消失于眼帘,出了酒楼,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了,他才沉声开口——

“宋辉你好大的胆子,欺负到我姜家人的头上了?那丫头连我都不敢惹她,我长兄膝下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玉地养着。若是叫他在京城里知晓了,仔细你的官帽和脑袋!”

宋辉如五雷轰顶。

本以为是姜家哪个旁支的女儿,还奇怪姜祁为何待她如此客气。哪里想得到竟是京中那位尚书的嫡女!他这人还没到京城,就得罪了一部之长官,这还怎么得了?

宋臻则盯着姜韫离开的方向,怔愣出神。他思及往日种种,脸色青白交加。

“逼良为娼、逼良为奴都是怎么回事?”姜祁又冷声问。

宋辉额上虚汗狂冒:“冤枉!下官逞口舌之快,冒犯了……姜娘子,罪加一等,然逼良为娼、逼良为奴纯粹是子虚乌有。”

“把?烂摊子给我收拾清楚了,不?然到了京城有你好果子吃。”姜祁言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宋辉惊出一身的冷汗,半晌没回神。

宋臻在一旁爬起来颤声问:“父亲,这要如何?是好?”

未料宋辉闻言,猛地抬腿踢了他一脚,正中他养了好些日子没好透的旧伤。

宋臻闷哼一声,疼得脸都白了。

“你个兔崽子,惹什么人不好,惹京城的姜家?赶紧把?那什么婢女给送回去!再?上姜家去赔礼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