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人间

当日,宋家便忙不迭把那小娘子给送回去了,撕了强逼着人签的卖身契,隔天又送了好些绫罗绸缎以表歉意和安抚。

临了,宋辉押着儿子去姜府请罪,得了姜祁一句“你看着办”,又灰溜溜地出了姜府。

这厢姜韫打听了一番后,去了一趟城北小娘子的家中。

下?马车时,她碰巧撞见小娘子的母亲正慌慌张张地退还宋家送来的赔礼。

姜韫本正从锦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锦盒,见状,动作一时僵住了。

这户人家平白遭受无妄之灾,可不就是因为她当初随手把那套首饰送给了小娘子。出了这么一遭,哪还再敢收人东西?

那面容憔悴的妇人瞧见她时,陡然紧张起来,神情防备。直到小娘子探出头来认出她来了,这才请她进了屋。

姜韫活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这样破败的屋子。墙壁糊得乱七八糟,灰一块白一块;屋顶是破的,微透着光,缝隙处底下?摆着只盛着些水的木盆,可见是逢雨必漏;屋内摆设也是残缺不齐,陈旧不堪,唯一一只四肢完好、成色显新的胡凳被妇人手足失措地端到她面前。

“您……请坐。”

姜韫愣是坐不下?去。

她那双缎面金丝的绣鞋踩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沙土地上,沙砾摩挲着鞋底,发?出轻微的刺耳声响,显得局促而格格不入。

这样的绣鞋打生出来便不是往这儿来的,它走过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踏过柔软厚实?的毯子,踩过仆人或瘦弱或宽厚的脊背。

锦绣堆里长大的贵女,一辈子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人间疾苦。

她冬日里着人在内室的地上铺软毯子,又暖和?又柔软。毯子的料子、厚度、颜色、花样皆有讲究,一样也不能错。年年冬日如此,她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半点不觉得铺张。

“冬日地上多冷啊,自然要铺软毯,这样光着脚走也不会冷。”彼时她坐在榻边,一面理所?当然地说,一面探出玉足在铺好的毯子上?踩了踩。

未料沈煜趁她不备,自她逶迤的裙裾下捉住了她小巧玲珑的脚丫子,在她脚掌心上?轻挠了几下?。

她又痒又酥,脚趾蜷缩,使不上?劲儿挣脱。

沈煜捏着不肯松手,感慨了句:“夫人足上一点茧子也无。”

她哪走过什么路,出阁前出府是坐马车,前世进宫后是坐宫人抬着的凤辇。绣鞋穿着是用来和衣裳做配,哪怕常年累月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要一茬儿一茬儿地换新的。

这些绣鞋的鞋底皆干净得很,上?下?马车时,踩在仆从的背上?借力,连个灰印子也不曾留。

像今日这样磨损过的鞋,锦瑟便不会再拿到她跟前。

姜韫见妇人虽招待着她,却频频往榻上望。她顺着视线望过去,瞧见榻上满是补丁的被褥裹着的一个鼓包。

小娘子有些涩然道:“那是我阿弟。一直病着,总不见好。这几日后山的花也开败了……攒不齐买药材的钱。”

姜韫怔了一下?,没上前去瞧,转头让锦瑟去请郎中。

郎中不多时便至,望闻问切一番,开了药方子。她又让锦瑟去药铺抓药。

妇人沉默着,把箱底藏着的几个铜板往姜韫手里塞。

姜韫摇头不接,又从袖笼里取出些碎银塞回去。

原先她备下?的锦盒放在马车里没拿下来,那些珍宝玉器对这样的人家来说,还没几个铜板实在。

妇人怎么不肯接,推拒之下?,忽然哽咽了起来:“贵人心善,您为小儿治病便是大恩,如何?还能再收您的钱财?”

“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遭此横祸。”姜韫道。

“……本也生了让杏儿去伺候贵人的心思,好歹能吃口饭,还能补贴一下?家里,总比娘仨皆饿死了强。”妇人说着,叹了口气。

姜韫怔然,转头望向倚着墙角站在一旁的小娘子。

小娘子脸颊瘦削苍白,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眼神却是麻木的。

妇人也转头瞧着自家女儿,又心疼又无奈:“自打她阿爷在战场上没了,这日子便过不下?去了。先时我还能做些绣活儿勉强支撑一下?,如今眼睛也不行了,她阿弟身子骨差又病了……”

姜韫闻言蹙了眉:“朝廷不是发了抚恤金吗?给战死士卒的家眷每户十两银子。”

一两银子便能折一千文铜钱,能买两百斗米,够贫苦人家吃喝不愁好一阵了。

妇人摇头:“哪有十两之多?统共加起来不足百文。”

姜韫眼眸微瞠。

她呼吸有些急促,沉默了半晌,转头让锦瑟去取银子来。

妇人忙不迭拦她,姜韫却执意把银子取来塞给她。

沉甸甸的十两银子,捧在手里让妇人浑身发颤。

“这如何?使得?!”

“本就是朝廷欠你们的。”

“那也不该贵人出这份钱……”

姜韫顿了顿,静了片刻,尔后轻声道:“我祖父是宰执,位列三公。父亲是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之任免、考课、升降,底下?的官吏贪污受贿官官相护,他有罪责。我夫君……是户部尚书,掌赋税、俸禄、收支,钱是从上?一任尚书手底下?拨下去的,他上?任后便彻查了军需和?抚恤金的贪墨案,只是这银子想必还未来得及拨还到百姓手中。”

妇人和小娘子皆惊住了。

两相静默了下?来。

姜韫心绪很是复杂。

她想起沈煜查贪墨案之时曾在朝堂上?放话说不放过任何一笔烂账,吞进去的每个子儿都得吐出来。

彼时她觉得他未免太过锋芒毕露、急功近利。官场就是池浑水,水至清则无鱼。哪能一上?来便这般不留余地?

世家们一面忌惮他,一面笑他年轻不知世故。

姜家百年来的昌盛,一整个庞然的家族背后,也难免背上?不少烂账。前世处于风口浪尖,首当其冲,便被沈煜下?狠手挖出来不少。

他下?手越狠,皇帝便越宠信他,他便能爬得越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姜韫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如此不留余地下狠手打压世家,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就像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她行事向来只问对姜家有利与否。

钟鼓馔玉的世家笑年轻气盛的将?军不知世故,因在他们眼里那些账册上?的数目,战死的兵卒、饿死的百姓,不过只是多一笔少一笔的事儿。他们看不到数目背后一个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和饿得面黄肌瘦的黎民苍生。

但沈煜不一样。

他就是从这样的人间里爬出来的。

兴许也是这样一间破败得承受不起风雨的陋室,只不过重病卧榻的是李氏。

他就这样逆天改命,硬是杀出一路血路,一路攀至万人之上?。回头望时,苍茫大地上小如蝼蚁的苍生,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姜韫觉得羞愧。

妇人到底还是收下了银钱。

“若是再有短缺的,便只管来谢家找我。”姜韫皱着眉,四下?打量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大妥帖。就算有银钱,也不能坐吃山空。她也不会在关东久待,照拂不了太久。

她想着,招手让小娘子近前来,细细端详了她半晌,问:“你可愿到首饰铺子里去给掌柜打下?手,做些杂活之类的?能挣些月钱。”

妇人眼睛不好,还要留人在屋里照顾儿子,做不了什么活计。小娘子年纪不大,人机灵又勤快。卖花这样的买卖到底不长久,饱一餐饿一顿的,去铺面上做些杂活倒尚可。

小娘子闻言,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

姜韫莞尔。着人去跟谢如锦说一声,那铺面在她名下?的嫁妆里。

片刻后,她便告辞了。妇人相送时,红着眼眶连连称谢。

姜韫遂领着小娘子到铺面上去认认脸。

谢如锦得到消息,过来候着了,接着了人和掌柜洽谈了几句便办妥帖了。

姜韫在一旁立着,瞥见小娘子没忍住瞧了铺子里摆着的一支梅花簪好几眼。

她上前去将之取了下?来:“喜欢这支?”

小娘子下?意识便想点头,又硬生生忍住了,僵硬地摇了摇头。

姜韫让锦瑟付了银钱,将?梅花簪递给她。

小娘子犹犹豫豫地不肯接。

“宋家把那套首饰拿回去了,你那篮子花我还没付钱呢。”姜韫柔声道。

小娘子微颤着手接过簪子,讷讷道:“愿娘子事事遂心,与夫君琴瑟和?鸣。”

姜韫微怔。上?回她还道是“觅得如意夫君”,今日在旁侧听到她提起“夫君”了,就忙不迭改了口。

她本想张口解释几句,又作罢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

谢如锦吩咐妥当后,把小娘子交给掌柜的夫人,让其带她去熟悉事宜。

末了,她凑过来问姜韫:“表姐,后日便是七夕,不若乘画舫游湖赏赏夜景?”

姜韫柳眉轻皱,有些意兴阑珊。

谢如锦挽上她的胳膊,缠着她撒娇,咬耳朵:“表姐,听闻上回打马球拔了头筹的那位杨六郎也要去的,和?他的同窗们一道吟诗作赋,拜魁星呢。”

姜韫侧眸睨她一眼,嘴角带了笑,问:“瞧上他了?”

谢如锦俏脸微红:“表姐你就陪我一道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有罪

明天晚上再把沈煜放出来过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