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这才知晓宋臻昨夜被沈煜的人给扣下了。
沈煜闻言,面无表情,淡声道:“带他去领人便是。”
“……还活着吧?”她问。
“自然是听夫人的吩咐,留了条性命。”
姜韫觑着他的神?色,半信半疑。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闻宋辉暴跳如雷的一声:“竖子欺人太甚!”
而沈煜则坐在案前,悠然喝起茶来。
驿站的官兵和宋辉交好,不出片刻,人便找上门来了。
宋辉被侍从拦住了,只得隔着门破口大骂:“还有没有王法和天理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掳朝廷命官之子,痛下毒手,把?人折磨得没了人形……你姜家只手遮天、仗势欺人也不是这么个遮法、欺法!本官明日便启程去京城,状告圣人!”
姜韫闻言蹙眉。这脏水怎么就泼到姜家头上了?
沈煜正欲示意侍从把人赶出去,却被她扯了扯袖子。
“你?让他进来,把?话给说清楚了。”她道。
“何必脏了……”他在她的目光下顿了顿,尔后无奈道,“听你的便是了。”
侍从在他的示意下开了门,一左一右押着形容稍显狼狈的宋辉进来了。
姜韫垂眼瞥见他袖摆上沾了不少血污,八成是适才从宋臻身上沾染的。
她淡淡瞥了眼,又移开了目光。
宋辉万不曾料到姜家竟胆敢扣押他这个朝廷命官,一时间愣了一下。一进厢房,他瞧见屋内一男一女两人并肩坐在案前,年龄相仿,姿态略显亲昵,又不由越发肯定了打听来的消息——
姜家四娘搬来的救兵,是京城姜家二房的姜三?郎,她的堂兄。
沈煜自然心知姜韫为何偏要叫人进来对峙,便当即冷声道:“若是想进京告状,还是免了吧。罢免你?的文书想必已然在送来的路上了,老老实实在关东待着,还能省些路费。”
姜韫有些惊讶。他办事?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昨夜的事?儿,今日便直接给人撤了职?
宋辉先是被沈煜不冷不淡望过来的那一眼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惊觉这年轻人好强的气势和压迫,还未来得及深思,便惊闻噩耗,立时难以置信地喝问:“你?说什么?”
“你?被罢免了。”沈煜淡淡重复道。
宋辉如五雷轰顶,炸了:“你?姜家好大的本事!仗着姜禄是吏部尚书就能无法无?天了吗?随意任免朝廷任命的官员?”
姜韫闻言,在一旁忍不住道:“别给我父亲泼脏水,他日理万机,连你?这号人是谁都未曾听过。”
宋辉只觉得她在狡辩,为姜家开脱。若不是姜禄在朝中任吏部尚书,姜家哪来的这个本事施诡计罢免他?
他苦心筹谋汲汲营营这么多年,才得了这么个晋升的机会,得以举家搬去京城,光耀门楣。结果就这么一下子被人给搅黄了?
他越发气愤了:“真是无法无?天!凭什么?本官要去京城求一个公道!”
“凭什么?凭她是圣人钦赐的诰命夫人。你?生出来的狗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她下手?”沈煜语气又淡又冷。
宋辉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的诰命夫人!生不出来儿子都被人给休了,还有脸自称诰命夫人?”
姜韫神色无波,接过锦瑟递来的热茶,垂眼轻呷了一口。
沈煜坐不住了,一挥手,让人将宋辉摁在地上。
他端着茶杯,徐徐移步过去。
黑色的皂靴一脚踩在宋辉的肩胛处,随后又将茶杯微微倾斜,滚烫的茶水旋即泼了宋辉一脸。
“嘴巴放干净点。”沈煜沉声道,“打人的是我,冲我来便是了。你?再辱她一句,我剥了你?的皮。”
宋辉死命挣扎,茶水泼了一脸,浸湿了衣襟,好不狼狈。
他回过神?来,气得眼冒金星:“你?姜家二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长房混口饭吃的窝囊废,哪来的胆子硬气?”
沈煜挑眉:“你?以为我是谁?”
姜韫也抬眼望过去。
宋辉一噎,隐隐觉得不大对,梗着脖子道:“谢府都传开了,昨夜来接姜四娘的不就是你姜三?郎?”
京城来的人,如此护着姜四娘,除了京城姜家的人还能有谁?
姜韫讶然,一口茶险些呛着了,取来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
沈煜无?语至极,脚下加了点力道,便听得底下人一阵惨叫。
“姜家二房约莫是没胆子剥你的皮,”他微俯下身,手肘搭在腿上,声音又低又沉,仿佛地府里索命的阎王,“但我不信姜,我姓沈。”
宋辉大惊失色。京中姓沈的权贵屈指可数,和姜家扯上关系的可不就是那位永平侯沈煜吗?
他艰难地仰头往案几?处望过去,只见那位姜四娘淡定自若地端坐几?前,不紧不慢地喝茶,仿佛正置身山水佳境,悠然自得。
不是被休弃了吗?
怎么永平侯还千里迢迢到关东来寻她了?
沈煜蹙了下眉,用鞋尖把?他的脑袋给摁下去了。
“她是我沈煜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她愿意,便一辈子都是。就算是和离了,只要我沈煜活着一日,就容不得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蠹虫伤她半分。”他语气很平,却笃定非常。
姜韫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宋辉已然没有力气抬起头了。
沈煜又接着道:“你?识相些,带着你?那狗娘养的儿子赶紧滚,我还能饶你?一命。”
他言罢,收回脚,不疾不徐地重回案几?边,揽着姜韫的腰肢坐下。
宋辉挣脱开桎梏,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姜韫收回目光,侧头问:“侯爷真放过他了?”
她不大相信。这不像是沈煜的作风。
“罗列他罪状的折子已经递到京城去了。他手上不干净,把?老底掀开来,后半辈子便在牢里过吧。”沈煜自顾自斟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道。
姜韫沉默了片刻,附和道:“是个好归宿。”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谢府怎么会以为你?是我三?哥?”她忽然想起来这茬儿,有些奇怪地道。
沈煜也?未料到,他琢磨着:“许是我着人去传话,言你?回姜家了,便以为我是姜家人?”
姜韫觉得言之有理。她顺着话茬儿适时道:“我得回一趟谢府瞧瞧我表妹。”
他微皱了下眉。
“不必买宅子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城北有一套三?进的宅子在我名下。你?若是住不惯这驿站,过去暂住几日便好。”
沈煜挑眉,欣然应下,又问:“你?不住那儿?”
姜韫摇头,拿捏着措辞,含糊地道:“表妹昨夜受了惊,也?怨我。我好歹陪她住几日吧。”
“……也好,那我送你?去谢府。”
她嘴角微扬,颔首应允。
沈煜送她上马车,又跟着一道掀帘进去了。
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彼此挨得很近。
沈煜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摩挲她的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谈。
两人皆有意避开了和离的话题,只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是怕听到不想听的回应,她则打算先晾在一边,整理整理混乱纷杂的思绪再说。
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谢府门前。
姜韫下车前顿了一下,侧头问:“……侯爷要进去吗?”
“下回吧。”
眼下他这身份委实有些尴尬了。谣言传得太过火,恐怕谢家阖府皆以为他始乱终弃休了她。难不成真要以姜三?郎的名义去拜访谢家二老?
她闻言微松口气,下了马车,和沈煜作别。
姜韫折身进府,听锦瑟在旁边跟她咬耳朵。
“侯爷还未走,站在府门前望着您呢。”
她脚步微顿,只当作没听见,也?未回头,转了个弯儿往谢如锦的院子里去。
意料之中的,谢老夫人和谢二夫人皆在谢如锦的院子里,围在她的榻边,柔声抚慰。
“表姐!”还是谢如锦最先瞧见了姜韫。她此刻半张脸掩在薄被里,面色红润,只是眼框有些红。
谢老夫人和谢二夫人也?闻声望过来,招手让她近前来,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安然无恙,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姜韫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手遮了下胸口,虽则抹了粉已然瞧不出来了,抵不住心虚。
谢家人显然未瞧出她有何异样。谢二夫人松了口气后,又开始叱骂宋臻:“天杀的宋二,怪我瞎了眼,竟给锦娘许了门这样的婚事?。”
谢老夫人则是道:“幸亏有人及时出手相救……”
她言及此转过头来问姜韫:“韫娘,昨夜出手救下锦娘是哪位郎君?”
此问一出,屋内几?人齐刷刷地望向姜韫。
姜韫怔忪起来,半晌不知该接什么话。
谢老夫人暗道:这丫头不会也?受惊了吧?
谢二夫人试探着问:“应是姜家二房的郎君吧?长房只你和韬儿,二房似乎有三?位郎君?”
姜韫不知为何觉得二舅母的语气有些奇怪。
“……怎么就猜出来是姜家人呢?”她忍不住问。
“锦娘说那人相貌俊秀,五官瞧着和你?有几?分相似。”谢二夫人接话道。
姜韫无言以对,她侧眸望向身边的锦瑟,以眼神问她:她和沈煜哪里相像了?
锦瑟对她做了个口型:夫妻相吧。
姜韫险些忍不住翻白眼。
“是行三?的姜三?郎吗?”谢二夫人又问。排在姜韫前头的,姜家二郎早逝,大郎则年纪不小了,谈不上与姜韫年纪相仿,便只剩了姜三?郎。
谣言原来就是这样传出来的。
姜韫转头对上谢如锦微红的眼睛,顿时不想再纠结沈煜的事?了,便含含糊糊地默认了。
她委实不愿在谢家人面前提沈煜,在她自个儿还未理清楚和沈煜之间的事?之前,让谢家人掺和进来只会更麻烦。
先糊弄过去吧。
姜韫上前去坐在谢如锦的榻边,轻抚她露在锦被外的手,冲她安抚性地笑了笑。
谢老夫人在一旁插话感慨道:“真是有一身好武艺,哪像我们谢家的儿郎,身子骨都是软的,赶几里路便开始喘上了。”
姜韫便只好跟着圆话:“……姜家的确安排了武艺师傅,三?五岁起便开始练骑射了,韬儿也很精于此道。”
“那姜三?郎是文职还是武职?”谢二夫人又问。
“文职,及冠后便在礼部领了个闲职,武艺只是傍身用的。”姜韫有些不自然地接话道。三?郎的确是二房最出众的一个了,被王氏当眼珠子捧着,到如今还未定下亲事,整日里想着攀上崔家李家的嫡支。
她思及此,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望向二舅母,便见其眼神一亮。
紧接着便听二舅母问:“不知姜三?郎可曾议过亲?”
定然是不曾的,要不然怎会来关东接堂妹?
“……不曾。”姜韫声音有些僵。
她在做什么?给自己夫君和表妹牵红绳?
“那他住在何处?姜府吗?他救锦娘于水火,谢家总得略表恩情才是。今日怎么没跟你?一道过府来?”谢二夫人连连发问,心里暗道真是因祸得福。
姜韫头疼地扶额。
怪不得先时谢如锦受不了舅母四处给她定亲的架势。
眼下事?情已然超出她原本的预料了。难不成她现在真得把?三?哥给弄来?
但谢如锦瞧过沈煜的脸了。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思及此抬眼望向榻上的谢如锦,不经意瞥见她半掩在锦被之下的面颊上的一抹红晕。
姜韫一怔。
谢老夫人在一旁问:“怎么了?可是头疼?昨夜怎地临到府门前未回府?定是吹了夜风。”
姜韫抚额的动作微僵,微阖着眼道:“昨晚游湖贪杯了,夜里来回折腾又未睡好,遂有些头疼。”
谢老夫人瞪了二儿媳妇一眼,怪她急吼吼的惹得外孙女儿不适,又赶紧让人去扶姜韫去厢房歇息。
姜韫便被搀扶着去了厢房,褪下外裳,上榻歇息,只当是午睡。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她睁着眼望着帐顶怔然出神。
锦瑟端来热茶,问她渴不渴。
她轻轻摇头,静了良久,忽然问:“你?瞧见锦娘的神?色了吗?”
锦瑟回想了一下,她心思都放在姜韫身上,并未注意到谢如锦的状况,于是便只摇了下头,道:“奴婢未曾注意。”
姜韫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想了想还是没出声。
“娘子还是早日和谢二夫人直说的好,此姜三?郎非彼姜三?郎,乃是京城永平侯沈煜,您的夫君。”锦瑟柔声提醒她。
姜韫何尝不知此事?,想起来就觉得头疼。本以为随便糊弄过去就好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最头疼的还是谢如锦。
翌日谢如锦起身来寻姜韫一道用膳的时候,锦瑟才明白姜韫为何忧心的是谢如锦了。
菜品如流水般呈上来,谢如锦却明显意不在此。
她杵着脑袋凑到姜韫耳朵边来问:“他及冠多久啦?”
见姜韫脸色有些僵,又忙不迭补了一句:“是我阿娘要我打听打听的,表姐勿怪我唐突。”
姜韫声音更僵:“二十六了都,比你?年长太多,不合适。”
谢如锦眨了眨眼:“也?还好吧,过了年我也?要及笄了。”
姜韫头疼至极。
英雄救美这样的把?戏果然最能讨小姑娘欢心。再加上二舅母在她耳边不住的撺掇,想不生些旖旎的心思都难。
这个招蜂引蝶的沈煜!
姜韫脸色故作冷硬,吓唬谢如锦:“你?真要嫁到姜家二房,可有你?的苦头吃。我二婶不是个好相与的,且她最是看重我三?哥。三?哥至今尚未议亲,便是因为我二婶想要攀上京城李家和崔家的嫡支,身份低了的她皆瞧不上,便拖到了如今。”此番话也?是事实。
“啊……”谢如锦低呼一声,尔后沉默下来。
姜韫瞧她难掩失落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有些难过。
她多么好的表妹,为何在婚事?上如此波折丛生。
“你?别难过,世?上好男儿多着呢,总会遇着合适的。”她柔声安慰她。
谢如锦吸了吸鼻子,垂着眼道:“表姐你?骗人,你?先时分明说男人都是一个鬼样子,真心都是嘴上说说罢了……哪有什么如意郎君轮得到我。”
姜韫微怔,欲言又止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她。
她不知为何想起临作别时,沈煜低头在她手背指尖吻了几?下,指尖不由微微发颤。
人和人之间天差地别。
又怎么会皆是一个鬼样子呢?
她原先觉得沈煜太自私,不顾她的意愿,让皇帝赐婚,又不肯和离。这和想要得到她就给她下药强逼她就范的宋臻似乎也并无太多差别。但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有天壤之别。一时的色心和念念不忘多年的真心哪能相提并论?
因这份真心,他愿意耐着性子讨她欢心,也?愿意做出改变,尊重她的意愿。
姜韫不知为何心头隐隐有些躁意。
她按捺着情绪,对谢如锦柔声开口道:“你?还小呢,急着嫁人作甚?别听你娘的。况且我三?哥也配不上你?,他若是没了姜家的恩荫,科考十年也难金榜题名,连给夫子的束脩都拿不出来。咱们锦娘是有本事的人,还未及笄呢,把?名下的铺面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就算没了谢家,一样也能凭本事经商赚钱养活自己。等?锦娘长大了,遇着了配得上你?的如意郎君再考虑婚嫁便是。”
谢如锦闻言抬起头来,眼眶微红,目光却仍是清澈明亮的,撇了撇嘴,道:“表姐你?尽说些歪理哄我。”
姜韫瞧她这模样,微松了口气。
“那姜三?郎瞧着也?不像是没本事的人呀?”谢如锦又问。
姜韫沉默了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道:“……人不可貌相。”
让表妹知晓了沈煜的身份只会更尴尬。
得赶紧让沈煜回京去。
他一出现,便搅乱了她的心神?,和她在关东的平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