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夫君

貌美舞姬身段轻盈柔弱似柳,伴着微凉的晚风送来一阵旖旎的脂粉香,簇拥在一起,一道?直直往正房去。

锦瑟原以为姜韫会坐视不管。

未料她蹙着眉瞧了几眼,而后徐徐起身移步至门前,冷声喝了句:“拦着!”

姜韫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人上前去将那一行?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幽州刺史的属官,见此不由吹鼻子瞪眼睛:“太守赠予侯爷的贺礼,拦什么拦?”

几个舞姬簇拥作一团,齐齐往适才出声之人瞧去,俱是一惊。

虽则那女郎素衣素钗面色苍白,神情难掩疲态,却依旧掩不住她夺目摄人的好颜色。她静静立在那儿,通身的气度和风姿便足以让人自惭形秽。

那属官在宴席上喝了些酒,有些醉意,眼下话出了口,才跟着侧头望了过去,顿时住了嘴,心里犯嘀咕: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貌美女郎?难不成有人抢在太守前头巴结上了永平侯?

姜韫面色沉静如水,丝毫不顾明里暗里的打量,淡声吩咐道?:“送客。”

府里的人先时未见主子发?话,听闻是奉幽州刺史之命送来的,便让人进了府,预备待得主子回府了再交由其处置。

眼下主母发?话了,自然便不敢再让人往里进了,连忙将人往外“请”。跟着沈煜出来的人,谁人不知这位夫人在自家主子心里的份量?

自然是言听计从。

属官这才发?觉不对,有些急眼了。他离席前和?太守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揽下了这活儿。本以为打着上峰的名号,将舞姬送过来便了事?,哪想到如此横生?枝节?

这女郎分明端的是一副女主子的架势,永平侯的侍从和亲卫皆对她俯首听命。

未等属官揣度出姜韫的身份,护卫们已然上前将人往外请了。

舞姬见这架势,连连后退,不情不愿地出府去。却有一个胆子大的,也是当中姿容最出众的那名舞姬,拈着帕子,横眉望向姜韫,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

“妾几个是奉太守命,来伺候侯爷的,侯爷和太守未发话,旁人哪能随意置喙我等去留?”那舞姬遥遥盯着厅前所立的女郎,语气轻柔,话里话外却不客气。

“是这个理!”那属官闻言,跟着附和?道?,“便是要将人送回去,也待侯爷回来了再定夺才是。这位夫人……您也不必冒险担责替侯爷拿主意不是?”

姜韫脸色冷了下去,懒得再同这些人纠缠,正欲以眼神示意侍卫们动手送客。恰在这时,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数人交错着的脚步声。

众人闻声,齐齐往府门前望过去,便见永平侯沈煜带着几名亲兵御马回府了。

沈煜本就无意在战时捯饬什么庆功宴,偏那幽州刺史李晟几次三番着人邀约,适才在席上听闻姜韫人已至幽州的消息,几近坐不住,耐着性子推杯换盏了几个回合,便急急告辞离席了。

眼下他快步进府,一打眼瞧见府中这情景,眉心顿时紧拧。

才刚李晟在席上便想将这几个舞姬塞给他,被他一口回绝了,谁想竟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将人送到他落脚的府里来了。还好巧不巧地正撞上了行?至幽州的姜韫。

李晟那竖子,净给他添堵!

众人见正主回来了,一时间皆沉默下来,按兵不动。

姜韫掀起眼皮子望向沈煜,轻抿了下唇,而后往他身后望去。

未料并未瞧见姜韬。

她当下便皱了眉,忍了忍才未立时移步过去质问。

沈煜见她神情不愉,眼皮跳了几下,沉下脸快刀斩乱麻,拎着李晟那属官的衣领,将人丢了出去。

“滚!”

那属官一下子被拎起来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不迭道:“侯爷!下官是奉太守之命……”

沈煜抬腿踢了他一脚,冷声警告:“你去告知李晟,如若再有此等事?,他头上那顶官帽我亲手给他摘下来。”

那属官痛呼一声,跌坐在地上,一抬眼见永平侯阎王似的扶刀立在那儿,一身凌厉之气骇人得很?,不禁往后缩了缩,回过神又忙不迭爬起来应下。

那几名舞姬见此,皆惊恐连连,觑着永平侯的身影,半是遗憾半是惧怕。府里的护卫们这时又在沈煜的示意之下,上前将她们送出府去。

几人拈着帕子,含羞带泪地鱼贯而出。先时出言的那个,到底心有不甘,几次三番望向永平侯。凭她的姿容,把握住机会,做个侯府的妾室,往后的日子便有了着落。

奈何永平侯半分瞧她一眼的意思也无,身姿笔挺地立在门前,正欲转身进府。

那舞姬盯准了时机,在永平侯与她擦身而过之时,脚下一软,直直往他的怀里跌过去。

却未料沈煜只侧眸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往旁侧避了一下。

她难以置信,弱柳扶风摇摇欲坠之时,被一只纤细柔荑从身后扶了一把。

姜韫抬手将人扶起来了,面无表情地道:“这般想留在这儿?”

那舞姬咬了咬唇,眼眶微红,委屈得很?。

沈煜面色沉沉,目光紧盯着姜韫。

姜韫见那舞姬我见犹怜的模样,忽然轻笑了一声,淡声道?:“既然我无权置喙你的去留,你问他便是了。”

那舞姬闻言,面色顿时青白交加。适才永平侯动怒的样子,众人皆瞧得一清二楚,意思分明得很?。她最后使了点心眼想搏一搏,谁料永平侯竟如此不解风情,温香软玉避之不及。

何必再问?自取其辱罢了。

那舞姬忿忿瞪了姜韫一眼,站稳了转身便就走,快步跟上了前面几个舞姬。

出府后,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便见那大门之内,永平侯微低着头同那女郎谈话,言语间忍不住伸手去揽她的腰肢,却被她狠狠横了一眼,抬手打掉了他的手。

舞姬微睁大眼,以为那暴戾凶名在外的男人会动怒,却未料他丝毫不恼,重又揽住了那女郎的肩背,将人往厅内引去。

舞姬们三?三?两两地上了马车,心有余悸,窃窃私语。

“那女郎是永平侯的什么人?”

“瞧着身份尊贵得很?,府里人皆敬重非常,言听计从的。”

“永平侯成婚了吗?打量她穿衣打扮也不像是侯夫人。”

“成婚了!我听太守院里人传言,永平侯和侯夫人是圣人赐婚,两家是对头,矛盾重重的,不得安宁,闹着要和?离呢。不然太守也不能起了心思,将自家娇养的嫡亲闺女许给永平侯不是?”

“那不能是这位吧?既然要和?离了,想来不会千里迢迢自京城过来会面。难道是侯爷带在身边的贵妾?与夫人不和?,侯府内院的妾室定然不少。”

“这也太纵着了吧?区区一个妾室也敢明目张胆地拈酸吃醋,不让咱们进府,偏永平侯还顺着她。”

“九娘你怎么闷不做声的?适才你胆子可真大!”

那被唤作九娘的舞姬,闷头坐在马车最边沿,怔然失神。听耳边姊妹们谈笑打闹,面上只作恍若未闻。

……

舞姬们所乘的马车远去了,府门也沉沉阖上了。

姜韫属实未料姜韬竟不愿见她。

闻得她至幽州的消息,姜韬便留在关外驻扎的军队里,并不曾跟着沈煜回城。

她整日心焦得睡不着觉,眼下更是气闷非常。偏沈煜那厮自打送走了那些舞姬,神色轻松起来,显然是心情甚佳,瞧着惹人恨得很?,便连着遭了好几道?她的眼刀。

沈煜揽着她进正厅,嘴角微勾。打了胜仗的喜悦竟不及今夜瞧见她时的十之二三?。

直至进了点了烛的屋内,瞧清了她的面容,又摸到她袖摆底下纤细见骨的手腕子,他脸色微沉了沉。适才在院子里,夜色昏暗,只觉得她似乎又清减了些,眼下才发?觉她整个人都瘦了不少,脸色苍白,气色也不佳。

“怎么又瘦了?”他摩挲着她的腕骨,发?问。

姜韫将手腕子从他手里抽出来,眼眸有些红,仍固执地问:“他为何不肯见我?”

“还能为何?你来幽州是为何,他不愿见你便是为何。”沈煜坐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言罢,见她依旧紧缩着眉头,他便又道:“明日一早,我便着人去将他押回来便是。”

姜韫垂着眼睫,良久未再作声。

沈煜心头微躁,又抬手倒了杯茶。

茶杯落下之时,他才发?觉姜韫正抬眼望着他。

双眼盈盈,欲语还休。

瞧得他心里的躁意更上一层。

烛光昏黄,映在人面上,平添些许柔和?。

姜韫默然端详了他半晌,心里忽然沉静下来。

“明日我若是劝不走他,侯爷打算如何安置他?”她轻声问。

沈煜正色道:“我已将他编入我的亲兵,他年纪尚小,此战便跟着长长见识便好,必不会出何纰漏。”

姜韫闻言,半晌未置一词,垂下眼睫,不再瞧着他了。

两厢沉寂了片刻,他又道?:“一路舟车劳顿也乏了,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你便能见着他了。”

她顿了片刻,而后微颔首,起身往正房去了。

沐浴后便径直上了榻,阖上眼入睡。这些日子委实是疲累过甚,不多时,她便睡着了。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觉身旁贴过来一个宽阔炙热的胸膛,她下意识靠过去,往他怀里缩了缩。

沈煜便将人拥得更紧了,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口。

未料姜韫睡得很?浅,一下子睁开了眼。

她睡眼惺忪地抬眼瞧他,神思有些混沌,正欲再度埋头睡过去之时,触到他手臂上缠着的纱布。

忽然又清醒了些。

姜韫掀起眼皮子瞧了两眼,含糊地问了句:“怎么伤的?”

怪不得之前拎人的时候用的是左手。

“被射了一箭,不妨事。”他浑不在意地道。

她沉默下来,将脸埋进他臂弯,不再出声了。

他总是太气定神闲,总是战无不克,便让人忘了他也是凡体肉躯,也会受伤。

姜韫此刻才体会到婆母李氏所忧所惧。

他和?姜韬一样,游走在生死一线,险中求胜。只是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担忧过他的安危。

帷帐微晃,帐外烛火明明暗暗。姜韫一颗心也沉沉浮浮。

昏昧里,她伸手回抱住他。

沈煜微怔,抬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丝,忽然问:“为何不替我收下那几个舞姬?”

他原以为她定不会插手管此事?,今日委实是不像她往日行事?作风。

她未抬头,不咸不淡地道:“后悔赶人走了?现下去追回来也来得及。出府时有意往侯爷怀里摔的那个,姿容倒是出挑得很?。去接她进府,她想必是极情愿的。”

沈煜不说话了。

“你要纳妾,须得给我过目,支会我一声。”姜韫重又闭上眼,声音很轻,“像今夜这几个来路不明的,又是旁人进献,牵扯了利益,便一个也不准带进来。”

“谁说我要纳妾了?”他言及此,忽然顿住了,又问,“夫人不打算和?离了?”

她如此自然而然地复又管起了他的后宅事?务。

姜韫闻言睁开眼,沉默了许久,尔后轻应了一声。

沈煜虽则早有预料,亲耳印证了仍是免不了开怀,忍不住低头亲她。

她微侧过头,叫他吻在了唇角。

“侯爷要做什么,只管去做,要去那万万人之上,便去,不必顾及我。往后姜家便站在侯爷背后,助你争权夺位。有姜家的支持,侯爷在朝中也会顺得多。天下文人皆敬我祖父三分,朝中十有二三?是他的学生。若来日登顶,遭流言蜚语攻讦,有姜家顶着,也能少些艰辛。”她说得很?平稳,这些话在心里酝酿了很?久了,也和?父亲姜禄通过信。

沈煜微抬起头,听得漫不经心:“我娶的是你,又不是姜家。”

“利益结合才是最长远的。”她敛眸道,“若我非出身姜家,恐怕侯爷也不会对我一见倾心吧?没了姜家,我什么都不是。”

未等他接话,她叹了口气,又道?:“我心知劝不走姜韬,来此一趟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心罢了。待明日见他一面,我便回关东去。往后他的安危前途,还望侯爷多加关照。”

沈煜应下了,静默了须臾,又道?:“所以当初你要和?离,是怕我伤害姜韬,如今回到我身边,是因眼下只有我能护着他,是吗?”

姜韫张口便想否认,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全是。”良久,她低声道。

他没再问了,左右人已回到身边,往后再徐徐图之。

他伸臂将人紧紧拥进怀里,深吸一口清香,闷声道?:“想听夫人唤我一声夫君。”

姜韫不知为何耳根有些红,含含糊糊的:“……我困了。”

她忽然想起自决意和离,搬出永平侯府之后,她便从未在他跟前自称过“妾”了。

你你我我的,他倒也不在意。

“只唤一声。”沈煜锲而不舍。

姜韫把脸埋起来,不搭理他,只作睡着了。

夜里仍是有些闷热,他怀里更是滚烫,她原想离他远些,未料没过多久,当?真沉沉睡了过去。

沈煜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忽地动作一顿,怕又把她弄醒了,遂又收回手,闭上了眼,嘴唇抿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线。

入睡前,他在心里琢磨,怎么将她多留在幽州几日。好歹在他眼皮子底下养着,不叫她再这么瘦下去了。

沈煜一夜无梦,倒是姜韫陡然换了榻,睡不大安稳,零零碎碎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先是梦见沈煜缠着她要她唤他“夫君”,她不肯,他便发了狠一下下折腾她,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哭哭啼啼的……

又梦到婴孩的哭闹声,像是隔着层厚厚的雾,朦朦胧胧的,忽远忽近,不大听得清。她循着声音去寻,却怎么也寻不见,在浓浓迷雾之中四处穿行,最后迷失在云雾里,出不来了。

翌日,姜韫醒来之时,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回头一望,榻边空空,沈煜已然起身出去了。

她正欲唤锦瑟进来服侍她起身梳洗之时,便见沈煜打帘进来了,见她醒了,不由问:“早膳想吃些什么?”

姜韫瞧他两眼,随口点了几道?常见的糕点小菜,尔后唤锦瑟进来了。

待得她梳洗穿戴后,二人一道?在正厅用早膳。

席间,姜韫忽然搁下筷子,道?:“往后给侯爷生养子嗣的妾室,需得由我来挑,长子要寄养在我的名下。”

昨夜梦里那婴孩的哭声在她脑中一遍遍回放,让人头疼。

子嗣委实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