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生天

马车一路南下?,行进得不?急不缓。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舒适又暖和。

纵是如此,连日颠簸,姜韫也难免有?些肩背酸痛,头昏脑胀。

锦瑟在其身后为她轻轻揉捏肩颈,一面按揉,一面轻声道:“娘子今日一整日没怎么吃进去吃食,眼见日头都要落了,纵是不饿,也得进一些才是。适才问了参军,说是日落前便能抵达沧州城。不?若在城中客栈歇息一晚,让酒楼做些清粥小菜给娘子尝尝?”

姜韫半阖着眼摇头说不?必。过了沧州,再有?一日功夫便能到关东地界了,谢府人一早得了消息,想必已经在城外候着她了。幽州战事激烈之时,能早一日安稳回关东便早一日。

“是有些饿了,进城后去买些热乎的?糕点带在路上吃吧。”她掀起眼皮子,伸手撩开车帘往外瞧了眼。眼见便要日暮西沉了,薄薄一层金箔似的光芒晕染天幕,瞧着热烈得很?,却一点暖意也无。

“有?幽州的?消息吗?”姜韫收回了目光,微拧了下?眉,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锦瑟答:“您晌午不?是才问过了吗?若有消息,参军定会立马告知您的。”

姜韫长出一口气,不?再问了。

进城后,锦瑟便忙不?迭地去寻了家热闹的糕点铺子,依着姜韫往日的口味买了些刚出炉的?糕点。

马车并未停留多久,便又上了路,锦瑟一面轻喘着气,一面拆包裹糕点的油纸,将糕点递给姜韫。

姜韫伸手接过来,瞧她两眼,不?由道:“跑着回来的?”

“娘子想吃点热乎的?,这不?是怕糕点凉了吗?”锦瑟掀唇笑了下?,未在姜韫跟前?提起,适才因她跑得急,险些撞上了人,差点把怀里捧着的?糕点给摔了。

姜韫微叹口气:“急什么?不?差这点功夫。”

她言罢,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尔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赞了句:“这糕点倒是不错,清甜不?腻。”

“合娘子胃口那便再好不过了。”锦瑟笑着道?,“这还有?好些呢,您多吃几块。”

姜韫颔首,一连吃了好几块,胃里总算舒服些了。

日落后,马车出了沧州城,驶进城郊。

天色昏黄,城郊四下?空旷,人迹寥寥。

到这时辰已经有?些冷了,锦瑟掀帘往外瞧了眼,便灌进来一阵微凉的?晚风,她便又扭头道?:“奴婢去把娘子那件夹衣取来?”

却不闻姜韫应答。只见她斜倚着车壁,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

锦瑟没来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她正准备轻声试探一下?,忽被急急刹住的?马车颠得仰倒,险些从车里摔出去!

她紧紧扣住了车沿,又惊又怕地望向车内向一侧栽倒却依旧未见醒的?姜韫,浑身发起抖来。

“娘子!”锦瑟这一声未落,车外烈马嘶鸣,兵戈声骤起。

浓浓的?血腥味一下?子窜了进来。

锦瑟余光里瞥见车帘缝隙间驾车的马夫仰倒在车架之上,口吐鲜血,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

她忍着恐惧,浑身战栗,在车内死死抱住了昏睡不醒的?姜韫。

……

姜韫头痛欲裂地醒过来时,仍在马车之中,身边却已空无一人。

思绪好半晌才回笼,只依稀记得昏睡前锦瑟的?那一声惊喊。

天色见明,几缕熹微的?晨光透进车内,清晰可见她所处的?马车并非是沈煜精心给她置办的?那一辆。

她呼吸轻颤,心口狂跳不止,极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忖对策。

尚不?知是哪路人马劫走了她,且她当下?两手空空,身边无一亲信,毫无对敌之力。

来人并未捆缚住她的手脚,一方面是料定了她手无寸铁之力压根儿跑不?了,一方面恐怕则是不敢伤她。至少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姜韫自发间取下一支银簪,将其藏进袖摆中,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静观其变。

马车一整日未停,颠得她几欲作呕。到入夜之时,才稍作停留。马车刚一停下?,她便扶住车沿,探出半个身子干呕起来。

她刚冒出来,寒光一闪,一支长矛悬空刺向了她的脖颈。

姜韫呼吸一滞,垂着的?眼眸瞥向这一行人的衣摆和鞋履。

平平无奇的?衣裳,糙得仿佛是山里的?盗匪。鞋子沾满了泥,细瞧之下?才发现是缎面的,掩在泥土之下?的?暗纹很是别致。

姜韫缓缓避开那刀锋,直起身子,抿了下?干涩的?嘴唇,面无表情地直视执矛之人,吐出一个字:“水。”

那人显然是奉命行事,见姜韫面色苍白,孱弱至极,收了警惕的?心思,转头递了只水壶过来,连带一些油纸包裹的干粮。

姜韫又饥又渴,只迟疑了一瞬,便一气儿接了过来,先仰头喝了几口水,尔后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望。

荒郊野岭,什?么也瞧不出来。

不?多时,便见那领头之人又去调动马车重新启程。

她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袖中的簪子,出声问:“敢问阁下?要挟持我去何处?”

无人应答。

姜韫指尖抑不?住地轻颤,闭了闭眼。

在马车启程前?,她赶忙坐了回去,以免磕伤了自己。

她从未体会过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连永远在她身边的?锦瑟也不?见踪影。

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疾驰,在恐惧裹挟住自己之前?,她冷静地理清思绪。

若她记忆未有偏差,劫持她的这一行人……恐怕是出自当年战功赫赫的?神策军,新朝初立后收归进北衙的?禁军。

乃是皇帝在乱世起兵时一手组建的一支军队,跟随他南征北伐,后来数次在宫变中护驾,忠心耿耿。

关东的?谢家人恐怕再难等到她了。

这马车只能是一路往西。

直抵京都。

……

一路上,姜韫很是安静温顺地配合这些“劫匪”,不?声不响地整日闷在车里。

那领头之人见她如此识势,虽未放松警惕,却对她的合理要求有?求必应。

只除了不?让锦瑟回到她身边,和她同车而行。

姜韫得知锦瑟仍好好的?,心便放下了大半。她又隔着车帘对车外人道:“我身子不?适,烦请阁下?进城为我寻一位郎中。”

从关东到京城,不?比从幽州到关东那般近,这一路上行进了半月,纵是停歇甚少,才将将抵达冀州。

姜韫忧心忡忡地轻抚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暗自告诫自己定要沉住气。

不?知关东和幽州是否已然得知她被劫走的?消息。

她思及此,不?由攥紧了手心,好半晌才松开。

战场上的?纷争她忧心也无用,要紧的是保重自己和孩子。

有?孕在身是瞒不?住的,况且如若皇帝劫持她是为了威胁沈煜,她有孕无疑只会让皇帝更慎重对她。若是她腹中胎儿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反倒逼急了沈煜?皇帝定会让她和孩子安稳抵京,至少在他和沈煜当面对峙之前?,不?会伤她半分。

那作普通护卫打扮的禁军果不?其然请了位郎中过来为她诊脉。

只不过在诊脉时,在一旁紧盯着动向,寸步不?离。

姜韫按捺住递信出去的?心思。

这期间沿途她几次三番欲不?动声色地留下?记号之类,皆被这领头之人给识破毁掉了。

她暗自咬了咬牙。

好在身子并无大碍,郎中叮嘱了几句后,便又被人押着离开了。

姜韫不得不?放弃途中出逃的?计划。这一路人生地不熟,她眼下又身虚体弱,绝不?能豁出去硬碰硬。

马车一路往西去,她寝食难安熬了一路,瘦得下?巴都尖了,好在腹中孩儿比她更坚强,一点也不?闹腾。

临到京城的时候,天气已然冷了下?来,隐隐有?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

禁军的?令牌让马车在京都长驱直入,姜韫连使计露面让守城的官兵起疑的?机会也无。

她心里冷笑着盘算皇帝会把她扣押在何处。

到了京城,虽是天子脚下?,可同样是姜家和侯府的?地盘。

马车一路驶向了长乐坊内的?大安国寺。不?得不?说是个好地方,和大明宫只隔着一条北街,正对着进宫的延政门,若是站在寺里楼阁上往北望,能清晰瞧见巍巍宫城里连绵的宫殿。

姜韫被安置在寺庙后院的一处僻静的?宅子里。

她急不可耐地想探听外界的?消息,奈何一连好几日不曾有人踏足这寺庙的?后院,唯有身披甲胄的?禁军层层把守。

直至她深夜惊醒,大喊腹痛,禁军火急火燎地去宫里报了信,派了位须发皆白的太医过来,她方觉机会来了。

……

紫宸殿。

殿内阒静非常,落针可闻,宫女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适才骤然起身,摔碎了博古架上的?好几只梅瓶玉器。

瓷片、碎玉零落满地,上前?赤手收拾残局的?内侍被皇帝猛地踹了一脚,仰翻在地,又忙不?迭跪好连连磕头请罪告饶,全然不顾手掌和额头汩汩涌出来的鲜血。

英国公在一旁沉默了几息,拧着眉也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将西北都护八万大军逼退,且不?能让其过渭水,否则京都危矣。老?臣请命率十万禁军北上攻打西北军。”

皇帝挥袖一下?子拂落了案几上高高堆着的?卷轴,厉喝:“一个二个皆反了天了!沈煜在东北造反,薛延之在西北起了兵!”

英国公眼神一沉:“薛延之的?反心竟藏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是他想反?”皇帝冷笑。

“……难不成和御之有?关?”英国公惊疑不?定,“他怎会和御之暗通款曲?早先臣等跟随陛下?征战之时,那薛延之分明最看不?惯的便是御之,当年若不是陛下?从中调和,他二人早斗个你死我活了。陛下?派遣他去西北坐镇,不?也是想着这一层吗?再者,若真是御之,此举未免太操之过急了吧?他人在幽州水深火热,哪抽得了身顾京都之事?”

皇帝脸色僵硬,半晌才下?了旨意:“爱卿年事已高,还是好生在京都将养罢。传旨下去,着卫国公率十万禁军北上抗敌,务必将薛延之的?脑袋给砍下?来呈给朕。”

内侍监立马便退出去传口谕。

英国公也跟着退出了紫宸殿,出殿时嘴角越发下?沉了,忽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皇帝千防万防,猜忌心太重,当年跟着他打天下时引为心腹,兄弟相称,一朝御极,半分情?谊也不?念了,瞧谁都像是在觊觎他的?金銮座。前?一个是太过出挑的?沈御之,往后他这个国丈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眼下便开始不?准他染指兵权了。

英国公此时也只能反复安慰自己,皇帝重用卫国公是念及卫国公世子韩靖安同沈煜交好,逼他二人对立。

翌日,卫国公率大军出征,与西北军在渭水边展开激烈的?厮杀,两相僵持。于此同时,幽州战事已酣,句骊被逼退回边境外,而幽州铁骑则趁势而上,讨伐句骊残军,反败为胜,夺下了句骊三座城池。句骊节节败退,连夜派遣使者请求和谈。

姜韫对此一无所知,只发觉大安国寺的?香客越来越多,烟雾缭绕。

她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当她打算另谋出路逃离寺庙之时,寺庙被勒令屏退百姓。

隅中时分,皇帝摆驾了大安国寺。因皇后身子抱恙,他身边伴驾的?唯有崔贵妃。此行明面上是为边关的战事和久病的?太后祈福。

……

大安国寺后院的宅子里,皇帝屏退了内侍和护卫,垂眼漫不?经心地让正欲弯身行礼的妇人平身。

姜韫从善如流,扶着腰站直了。

皇帝见她仰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当初在宫里照过一面,未及细瞧便被沈煜挡住了,眼下他才得见了真容。

不?愧是让沈煜神魂颠倒的?女人。

“听闻沈夫人自小在姜家便素有?聪慧的美名,”皇帝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才知夫人貌比西子。”

皇帝这话的?言外之意简直毫不?掩饰。姜韫望着眼前既陌生又不?失熟悉的?男人,抿唇笑了下?:“陛下?谬赞。”她哪能和搅动吴越纷争的?施夷光相提并论?

姜韫此前?当真未料到皇帝能使出此等卑劣伎俩。打不?赢沈煜,便挟持女人作质子?

皇帝垂眼睨她半晌,视线又移向她隆起的腹部,懒得再同她兜圈子:“夫人以为,朕若请夫人同上城墙,与逆贼对峙,有?几成的?把握能逼退逆贼?”

姜韫心下?讶然。沈煜已然要打到京城来了吗?

她面上却分毫不显,垂着眼道:“四五成吧。”

皇帝有?些惊异,早知她被挟持依旧分外冷静,眼下得见依旧有些诧意。

姜韫抬起眼,目光平静,一字一句地道:“陛下?的?旨意,民妇省得了。既是能为我大梁做贡献,助陛下?斩杀逆贼,民妇定然义不?容辞。只是还望陛下?能保全民妇和腹中孩儿的性命,也恳请陛下?念及民妇的?功劳,免了民妇的?连坐之罪。陛下?想必也知,我姜家同他素有?矛盾,和离之事从去岁拖延到今日,也实属无奈。往后这孩子生下?来,也只会姓姜。”

皇帝闻言眯眼盯着她瞧,半晌不?置一词。

一炷香的?功夫后,姜韫目送着皇帝的?仪仗离开,面色沉静,掩在袖中的指尖却抑不?住的战栗。

尔后,她耐着性子静静候了片刻,忽闻门外禁军压低声音的喝问——

“什?么人?”

“陛下?派奴婢来给这位夫人传个话。”

那身穿内侍公服的?小黄门隔着木门对姜韫道:“沈夫人,陛下?开恩,只要您办事得力,定不?叫谋逆案牵扯到您娘家。”

姜韫没应声,不?多时又听见那内侍窸窸窣窣远去的声音。

……

这日入夜后,姜韫时刻警醒着盯着门外的?动静。临到子夜,她忽闻锦瑟在门外低低的?呼唤。

她心口一跳,忙不?迭起身靠近门边。

“娘子!您醒着吗?”锦瑟轻手轻脚地把门上的?锁给打开了,推开门一见了姜韫便红了眼,“娘子您受苦了……”

姜韫眼眶也有?些酸,从头到尾地打量她一番,见她皆好好的?才松了口气。

“奴婢被关在那边院子里的?柴房里了,是个中官救了奴婢,给了钥匙,让奴婢赶紧来放您出来……还让咱们出了后院便往南走,那边有?马车接应。”锦瑟说着,瞧了几眼门外地上瘫倒一片的?禁军,心下?戚戚。

姜韫对此毫不?惊讶,闻言忙不?迭拉着她出了宅子,一路往南走。锦瑟小心翼翼搀扶着她。二人趁着夜色,疾步而行。

一路泥泞,荒草碎石割破了她柔嫩的脚踝,她全然不顾,咬着牙往南疾行。只盼着上了马车,逃出生天。

奈何天不遂人意,还未出寺庙,禁军便发现她不见了。

整个大安国寺顿时灯火通明,禁军迅速包围了所有?的?出口。

姜韫甫一手忙脚乱地坐上马车,先时劫持她的领头之人赫然持刀立于车前?数丈之外。

锦瑟浑身发抖,紧紧握住姜韫的手,紧张得咬破了嘴唇。先时便是此人在她奋力护住姜韫的时候,险些挥刀杀了他!

姜韫深吸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有?些意外地发现此人竟是单枪匹马。

看来禁军中未中圈套的?也不?多,眼下也唯有这领头之人率先发现了她的踪迹。

随后便见那人欲抬手往空中发射信号召集人马,姜韫险些目眦尽裂,正捏着袖中簪子,犹疑着是否要解开马匹的缰绳,刺马一簪,让其暴起冲向那人——

电光石火之间,那禁军忽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

刀光凛冽,血注喷涌而出。

那禁军头目被一刀贯穿了心脏,轰然倒地。

于是姜韫便望见了其后持刀之人的挺拔身影。

泠泠月色之下?,沈煜扶刀疾步奔向她,满身血污,宛如嗜血杀神奔赴他的?转生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