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突击堂考

另一边,陆安走进学堂时,也抬手偷偷拂走了眼角的湿意,他知道能够重新有机会上学堂有多难得,因此他一定不会辜负温含卉的期待。

欧阳靖羽再见到陆安时,眼里闪过诧异,“等了这么多天都没见到你来,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既然来了,那就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

陆安站在欧阳靖羽身旁,先是朝他作了一揖,而后朝底下端坐在一张张案几后的同窗们道,“我叫陆安,陆地陆,安心安,之后会与大家一道听讲,希望我们能够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话毕,欧阳靖羽指指学堂里唯一空着的那张案几,让陆安坐过去,他马上要开始授课了。

陆安依言落座,专心听课。

今日欧阳靖羽所授是《论语》里一篇经典的议论时局文《为政》。

至近午时时,欧阳靖羽合起手里的书,问学子们,“听了一上午的课,大家都累了吧?”

此话一出,自然是应声一片。

欧阳靖羽端坐在主案几后,一手旋着茶杯,一手抚着长胡,眼里还闪着精光,活像只老道的狐狸,“既然累了,那我们休息一下——”

尚未等学子们欢呼雀跃,大家又听欧阳靖羽道,“来场随堂考试,换换心情。”

霎时间,学堂里哀嚎一片。

欧阳靖羽用手指压了压嘴唇,示意大家安静,随即布置了堂考的题目,“孔子以为,为政以德,我学堂里的诸位学子将来都有可能科举入仕,当朝为官,那么在你们眼里,为政者又应该如何?我给大家半个时辰的时间写下你们的答案,我们下午来一一点评。”

答题时间只有半个时辰,学子们纷纷应下,各自从书篮里拿出宣纸,匀墨提笔,准备作答。

唯有陆安迟迟没有动笔,因为他没有纸笔作答,只能端坐在原地,独自窘迫地听着学堂里落笔作答的刷刷声。

欧阳靖羽在巡堂时发现了陆安的异样,他扫一眼陆安面前光洁的案几,心中了然,从主案几给他拿来宣纸,石砚和毛笔,递到陆安眼皮底下,并且叮嘱他,以后上课都要用笔墨纸砚,他最好自备一套。

陆安有些局促的点头,算是应下了,可是心里又为笔墨纸砚的开销发起愁来,因为温含卉为了给他买身上这套衣裳,白天在纺织坊干活,放工后回家继续缝绣,已经连续半月没睡过一次好觉了,好容易凑够了买衣裳的钱,结果如今又要凑买笔墨纸砚的钱。

而笔墨纸砚,没有一样是便宜的。尤其是学堂用纸多,每隔一阵子就要再去购买,如果还用卖刺绣方布的方式挣钱,温含卉将永远没有可以休息的一天。

陆安生平第一回体验到了足襟见肘,穷于应付的滋味。

陆安思绪纷扰,到了收卷时,都没有落下一字,交了白卷。

下午,欧阳靖羽在翻看学子考卷点评时,翻到了陆安的白卷,他当场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放课后留下来去书房找他。

陆安生平第一回被先生点名留下,羞得耳朵都红了,之后的课更是听得浑浑噩噩。

直到放课后,陆安起身去书房见了欧阳靖羽,在他询问自己交白卷的缘由时如实相告。

欧阳靖羽沉吟少许后告诉陆安,“科举是一条很难走的路,它的开销之大,考试流程之漫长,考取功名之难,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科举其实并不是一条属于穷人的道路,从院试,到乡试,到会试,最后到殿试,越走到后面,你越会发现红榜上的录取名额都被原本就出身富贵之家的考生占据,很少有家境清寒的考生能够登上红榜。

到头来,很多家境清寒的考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把家底都掏空了,还白蹉跎了光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不会劝你留在煦阳院读书,因为我无法为你的人生负责。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坚持走科举这一条道路,如果要走,就不要左顾右盼,只管往前看,相信你的家人能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如果你怜惜家人,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这条科举路,那我也希望你以后不要有遗憾。”

最后,欧阳靖羽起身送陆安出煦阳院,他看着这个一路沉默的少年郎迈过煦阳院的门槛时,他忍不住出声喊住了他,“陆安。”

白衣决决的少年郎转身看向欧阳靖羽。

欧阳靖羽也看向他,“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我希望明天仍能在煦阳院里看到你。”

霎时间,陆安的眼眶红了,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欧阳靖羽认真的作了一揖以示告别。

明日还来吗?陆安心里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做人不能那么自私。

到了夜里,陆安照旧在炊房给温含卉做晚膳。

端上菜后,劳累一天归家的温含卉先是大快朵颐的吃掉了大半碗饭,而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撂下筷子问陆安,“崽崽,你都不饿吗,怎么一口饭也不吃?第一天上学堂跟不上进度?还是学堂里有人欺负你了?”

陆安心里酸涩,用力捏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下定决心般说道,“温含卉,我不想读书了。”

温含卉愣了一下,神情慢慢严肃起来,“崽崽,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如果你真的是半途而废的人,我情愿我从开头就没有为你上学堂这件事情努力过。”

陆安垂头不语,一副任她打骂的样子。

半晌,温含卉摇了摇头,彻底没有食欲,她起身离开只留了一句话给陆安,“我对你太失望了。”

陆安抿了抿嘴,起身收拾碗筷,用菜罩罩好没吃完的菜,而后接水,蹲在水井旁那棵枯木下洗碗,再用干净的布巾擦拭洗好的碗筷。

朦胧的夜色里,陆安瞧见后院那一片已经冒了芽的棉花树,那是他为了方便家里以后做成布专门划出一块地栽种的,也是他们一起为了他能够上学堂所作出努力的痕迹。

他去上学堂,就好像是这份努力从种子发成了芽,一切都有了盼头。

陆安看着看着,眼前逐渐朦胧,一颗泪珠顺着他眼角滑落。

忽然,他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在看他。

陆安用手背擦掉眼下的湿迹,一回头,就看见温含卉静静地伫在中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陆安起身,跑到她跟前,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摆,垂着脑袋跟她道歉,“对不起,温含卉,我以后不再说那样的话了。”

“我想读书,真的很想读书,做梦都想,可是读书的开销实在太大了,就算我们今天解决了一身衣裳的问题,可是明天我们还要解决笔墨纸砚的问题,后天还要解决书籍的问题,还有很多的问题,万一我蹉跎了好多年的光阴都没有考上功名,那样我们今天又为什么要过得那么辛苦呢?科举这条路,本来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多少考生和他们的家人倾尽所有做后落得两手空空的下场。我不必撞了南墙再回头,尽早止损不好吗?”陆安一双眼泪意簌簌,对着温含卉的眼睛,强忍着哽咽说道。

温含卉轻声问道,“你怕辜负我?”

陆安点点脑袋。

“可是你永远都不用怕辜负我。”温含卉用帕巾擦干他的眼泪,“去煦阳院读书的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而我需要做的就是尽我全力给你提供上学的条件,包括因为你上学而产生的开销。你还记得你在欧阳先生面前放下的豪言壮语吗?你说你可以考个解元回来,这才过了半个月,你的自信都到哪里去了?”

她叹口气,“我也不是真的需要你考个解元回来。只是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谁说读书就一定要考上状元,入朝为官才是成功?你看欧阳先生,他曾经也是家境清贫,考上秀才就没有钱继续读书了,如今他是煦阳院的院长,声名远扬,谁能说他不成功?再不济,你多念点书,沉淀一些学识,对你将来的人生是百利无害。我只知道,既然你有读书的天赋,那我应该送你一试,仅此而已。陆安,我没有带着任何盼你功成名就的目的去送你读书,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又谈何辜负?”

陆安双眼赤红,眼眸却炬炬地看着她,无比认真的说道,“可是读书真的,真的要花很多钱!”

温含卉忽然伸手去揉他的脸,“崽崽,你啊,真的是太懂事了。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他才不会管家里为他读书花了多少钱呢,他只会说,这个他要,那个他也要,然后理直气壮的差遣我为他做所有的事情。”

陆安听得眉头都皱紧了,“温含卉,他欺负你,我们就不要再搭理他了!”

温含卉笑了,“是啊,我没有再搭理他了,我现在只搭理你。”

陆安鼻头抽抽,又想哭了,“可是我也很坏,我让你供我读书,真的会花很多钱。”

温含卉拍拍他脑袋,“怎么重复上了?我知道读书会花很多钱,我乐意给你花钱,谁都管不着。你要实在担心,不如你我之间做一个约定,”她伸出两根手指,“两年。院试每半年一次,你有四次考秀才的机会,如果你两年之内都没有考取秀才,我就不供你读书了,如何?”

陆安想了一会儿,唔地应了一声,答应了温含卉的提议。

温含卉又提议道,“以后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情都要开诚布公的和对方说,不要这样吵架闹脾气了,吵架闹脾气多了,总会生嫌隙,好吗?”

陆安继续点点脑袋。

事情解决后,温含卉看陆安哭得一脸脏,跟小花猫似的,她问,“前阵子送你的帕巾呢,还不拿出来擦一擦?”

陆安想到那条被他珍藏在枕头底下的帕巾,他才不舍得用呢。这会儿,他胡乱的用手背擦了擦脸,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他已经十二岁了,却在她面前表现的像个黄口小儿一样,简直太丢脸啦!

于是陆安脚底一抹油,溜回了寝间。

那夜睡前,陆安突然就想到爹娘自幼教导他男女授受不亲,都和温含卉说了很多遍了,她怎么又没记住,还揉了他的脸!

陆安满面通红的捂在被窝里,心想下一次绝对不能让温含卉碰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