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秦恪看她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暗自斟酌了?一下,便续道:“只是若放任下去,药石再好也是无效,还?请验官静心宽怀……就像从前说的,有些事情?想得太深也是无益,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他嘴上这般劝着,自觉也无味得紧,听在她耳中更不知是什么模样,只是她现下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更别说能够与他谈心了?。

再看她脸色,就见仍是苍白如纸,眉眼间也还?是怔迟迟的,光是看着便觉楚楚可怜。

萧曼心中也是千回?百转,怔怔落在他捻动银针的手上。

那手依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好看。

她不着形迹地抬眼向上觑,偷偷看了?他一眼,堂堂皇长孙殿下,居然学了?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岐黄之术,这些年,他该也是不容易。

梦里那些完全摸不清理不清的事儿,她也不去想了。

只是,她实在闹不清楚他为何就瞧上了?自己。

要说样子好看,那这世间上好看的人多得去了,她根本算不得什么,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宜室宜家的好脾气,又喜欢干些别人眼中觉得晦气的事,别说皇亲贵胄了?,就是小门小户的,也不会?乐意招惹她这般的人。

难不成是因为他身上蛊虫的关系,所以觉得离不得自己?

真为这个原因的话,其实大可不必。

“验官,你在这儿歇一歇,我去瞧瞧抓些药来。”秦恪说着便起了?针。

萧曼松了口气,反正两人在一处也尴尬,这般也挺好的。

等他走后,她愣愣出了会?神,猛然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火熏气,殓尸房那边也叫喊连天,嘈杂纷乱起来。

“怎么回?事?”见一名衙差慌慌张张地从门口奔过,她便将对方叫住问了。

“萧验官,库房那边……走……走水了!”那衙差侧脸熏得微黑,满面的惊慌失措。

四?下哄起的喧声搅散了沉寂。

才走到大堂的秦恪,忽然停住步子,转身侧眸斜挑,望向西边的院落,那边是个什么情?形,不必说也能想见,压根儿就不用多问。

那边赤焰冲天,大半都裹在熊熊大火中,熏冉的浓烟如黑云乍起,连月光都遮住了?。

就连大理寺外也是一片纷乱,上百名红甲火兵像是刚调来的,正和值守的衙差聚在几口硕大的太平缸旁,往囊袋里注水,另有一队人已扛了?器具往火场内冲。

“秦状元放心,萧寺卿安然无恙,衙差们也没人伤着,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

一名衙差也斜眼瞧着那一棚焚天似的焰火,抽搐着脸说道:“起火的地方是在西头的收藏卷宗和?皇史的库房,一上来就燎了大半间,压都压不住,这事儿还真蹊跷,该不会?是有人故意纵火吧……”

可不是么,殓尸房那边香烛灯火点了无数,都没见有事,反倒是没人的库房出了岔子,这可不是明摆着的么。

秦恪冷声一笑:“敢在大理寺动这把火,这放火的人明摆着是对陛下不敬,想想,若是连皇史都被烧了,这是对当今高氏的不满啊。”

见他也这么说,那衙差像是多了?几分底气,眇眼呵声道:“状元公见的是,小人也想呢,里里外外都拿眼盯着,怎么还?能出了纰漏,这回?那些人敢做,咱们大理寺就一定能将那些乱臣贼子揪住。”

“可不是么!”

秦恪轻翘的唇坠下来,白皙的脸映着熊熊的火光,那双眼似也被燎得发红:“事情?已经出了,烧成这个样子,再多的人来救也是杯水车薪,白搭功夫。瞧着吧,这事儿一露出去,那些浑身长嘴的文官一准趴在被窝里笑呢,背地里议两句天道那是客气的,这几日奏本就得挤破头的往上递,别的不说,单就一个失职毁了?库房,险些牵连陛下的罪名就够受的。”

他这一剖析利害,所有人不由也悬起心来,怯怯地探问:“不会?吧,连咱们可怎么办……”

秦恪呵然摇头:“现下是咱们在明,人家在暗,真猫在那里一边磨尖了?爪子,一边瞧你的动静,瞅准机会就背地里咬一口,还?管叫你捋不着一根须子去。”

“那……”衙差摸不清这话的意思,脸上愈发惶恐起来。

“不过也不用怕,咱们大理寺干的是什么?管那些乱臣贼子都显了形。”

秦恪撇回?头,眸中那两点映红的火蓦然不再明亮,像被眼底的坚定压沉了?下去,碾熄在深处。

那衙差咂咂嘴,心想大理寺现下有两位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呢,虽然他们说话起来总是叫人琢磨不透,但从那眼中的沉定便能知道绝不会?有疏失,当下也像吃了?定心丸,连连点头。

此时大火已将西院都罩住了,熔炉一般炙烤着四?周。前厅这里离得远,尚不至灼人,只是烧焦的烟气熏得厉害。

秦恪有些忍不得这味道,拿手掩着口鼻,可这时也不能避而不出,正想寻个下风处,远远地就看那浓烟混沌中有个纤柔的身影也抬袖半掩着脸疾奔而来。

明明先前叫她在东厢那边,却不听话,非要跑出去生事,真遇上大乱子才知道急急地往回?赶。

他不用多想,大略也猜得到她本来想去干什么,索性便不动了,就站在那里瞧着。

那衙差眼头明亮,自然也瞧见了?,略一躬身,便领着几人过去了。

秦恪眼瞧着她一路奔到廊下,似乎已耗尽了力气,满头大汗,扶着廊柱张口喘息,眉梢微挑,抬步朝她迎了?过去。

萧曼是从西院那边过来的,到这里可着实不近。

念着库房里头那么多的卷宗和?皇史,回?头要是全被烧了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尤其是皇史,真被烧毁了?可不是小事,身为大理寺卿的父亲身上必定担着重责。

到廊下几乎才刚稳住身子,那流云般攒动的袍摆就逼入眼中。

下头昂然翘立的靴尖,更带着股迫人之势。

这个情形不用看神色,也能觉出他心绪不好。

不过也难怪,烧毁了?皇史这么大的事,定然没那么容易揭过去,回?头指不定还?要牵连出多少乱子来。

两两相迎,没几步就到了跟前,对面瞧着,他高大的身子覆影如山,愈发显得威势凛然。

她暗自捏了捏藏在袖中的东西,莫名有了?些底气,这会?子瞧他,也不觉得像梦中那般害怕了?。

只是不想告诉他,因为她不确定这火……是不是他暗地里放。

心里头琢磨着应该如何将自己跑去西院这事给遮掩过去。

“验官身子好些了?么?”

秦恪先开口说了?话,只是这话问得有些叫人尴尬。

萧曼淡声应道:“好多了?,多亏了状元公神医妙手。”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自禁地暗觑那双眼眸中是否盈起异色,堪堪说完时也没瞧出一丝变化来。

可那温柔似水的平静下,似乎本来就潜藏着几不可察的笑,仿佛打从一开始便料到了这番假意敷衍的话。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开始疑心了??

她心下暗叹,脸上却还得绷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毕竟当时西院的人全都跑了?,没人瞧见自己,更不会?有人知道她取出了那卷和先太子有关的皇史。

说起这事儿,也是亏了?父亲一直将那卷单独拿出来放了,若不然同那些皇史搁在一块的话,她去的时候早就烧成灰烬了。

秦恪看到她目光中默默盈动的惶色,蓦然一闪,又随着那丝自以为是的狡黠隐没在眼底,只道别人什么也瞧不出来似的。

要是换了别人,该怎么整治便不必多说了。

可对着这丫头,他竟有点动不起气来,反而觉得她还能对自己存着这样的戒备倒颇有几分玩味,瞧着更是合眼了。

他挑唇一笑,当下也不说破,挪步一转,面向廊外。

西院依旧烈焰熊熊,大火映着四?下亮如白昼,漫天浓烟遮蔽,却有一片月光穿云破雾,清冷冷地洒进檐下,正照在他同样薄凉的侧脸上。

“验官自觉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得少劳神,万事都分个轻重缓急不是,什么都没自个儿的性命重要不是么?往后还是别冒险了。”

萧曼知道被他猜出端倪,正觑着他脸色暗自揣测,猛地一听这话,额角更是不由抽跳了?下。

“自个儿的性命确实重要”,原本是不用多想的,可这时听着却有些别样的意味。

她也微侧过身:“方才不过是在隔间里待得有些闷气,我便想去走走,哪知就瞧见了?西院起火,想着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不管,所以就也想去帮忙,不过去了才知道火势竟那般大了?,所以就转回来了。”

秦恪瞧着她,照着她的性子,真没事儿瞒着的话,根本不会?说这么多,瞧来一定是去过火场,还?干了什么的。

可究竟是什么呢?

他将她上下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她捏着袖子的手竟有些不自然地捏着劲儿,当下就瞧明白了。

她袖子里藏了东西。

去过西院的火场,能藏着什么东西,不是卷宗就是皇史。

两下里再一比较,答案便一目了然了。

秦恪眼底的笑意更浓,索性望着她又说道:“人活在这世间上,谁身边都有个亲的热的,无论在哪儿,也都有人想着念着,那才是真活着。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这样的人死了?,这世间上是不是也有人想着念着我,甚至会为我难过?从前应该是没有的,后来遇上验官,我觉得又有了?,可是现下还?有往后……我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