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跑路吗

笼罩在‘魔王’与‘勇者’之间的,是一片沉默到有些尴尬的气氛。

“你在做什么?”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勇者问。

“那是我的台词。”五体投地下跪的魔王回答。

“看不出来吗?我在投降。”

“我也是。”

……

王默无言地看着勇者那张严肃正直的脸,实在是想不出他到底是在诈降,还是真的不想打仗。

但是勇者似乎想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决心,模仿着王默的姿势也扑通一声跪下来:

“怎样都好!请你打倒我统治世界吧!”

那是我的台词!

王默大惊之下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勇者吗?”

勇者即答:“我不想干了!”

那也是我的台词!

王默彻底陷入了混乱。

在他做出投降的决定时,把自己所有的结局都在大脑内提前演练了一遍,却唯独没预料到现在的场面。

为啥啊?他大脑放空地想。为啥勇者会跑来和我一起投降啊?

说到底这个勇者和魔王都想向对方投降的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不过打倒勇者统治世界好像确实是个挺有诱惑力的选择。王默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自己坐在王座上、左拥右抱搂着美女、一边摇晃着红酒杯一边得意大笑的场景。

然后,他说出了自打生活脱轨以后,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字:“我不干。”

勇者惊异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红肤兽足、浑身缭绕着火焰、有三对金色眼眸的大恶魔,问道:“为什么?”

王默怒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没那么蠢好吧!RPG游戏我玩过的!统治世界的大魔王哪个有好下场啊?!我害怕还不行吗!”

勇者更怒:“你不是魔王吗!统治世界是你的义务!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缺不缺德啊你!”

“你没资格说我——!”

结界内部的两人吵吵嚷嚷,结界外的两方大军也是骚动不已。

“根本接近不了。难道吾主被勇者困住了?如何?要去营救吗?”

派出小虫探查情况却毫无结果的虫群询问身边的其他高级恶魔。

“无事。勇者尚未出现,说明战局还未分明,那样弱小的人类根本无法伤害吾主分毫。”

“五百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盲目。勇者的结界从刚才开始力量丝毫不减。这怎么也不像是打斗后会有的现象啊。”

“都怪你们!魔王大人刚苏醒,力量还未完全恢复!你们就商量着要同人类开战助兴!真是愚蠢!”

“你不是也同意了吗?还说什么吾主看到人类城池化为血海一定会喜悦!现在却把错都推给我们!”

魔物们的争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彼此之间早看不顺眼的动起了手。

一直如要塞般在天空盘旋的黑色巨龙怒吼道:“吵什么!有那个拌嘴的功夫还不如去看个究竟。”

说完便不等旁人阻拦,直扑向那白色的结界,口中喷吐出蓄势多时的龙炎,能融金裂石的吐息将土地化为焦炭,使人身处百米外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人类军队见魔物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偷袭,纷纷大骂卑鄙,魔法师们紧急拉开防御魔法挡在勇者的结界之上,阻挡了有焚天之势的龙炎,后方的投石车也随后投出巨石,试图将那头凶恶的巨龙击落。

此举仿佛一个战争开始的信号,双方大军杀声震天,已然奈不住愤怒,即将突入战场。

结界却突然裂开一道缺口,里面伸出两张气急败坏的脸,各自对着自己的自家阵营斥道:

“吵死了!能不能安静一点!”

刚还杀气冲天的战场,瞬间像被按下了静止键一样鸦雀无声。

众人类与魔物们互相看看,又朝结界看看,傻了眼。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魔王大人他……”

“是我眼花了吗?刚才的勇者殿下……”

“——在和勇者(魔王)肉搏?”

空中盘旋的黑龙因为太过震惊,甚至忘记了扇动翅膀,差点直接从天上掉下来。

魔王和勇者其实并没有肉搏。

他们只是像所有吵着吵着激动起来的普通人一样,象征性地抓住了对方的衣领。

“你这个勇者才叫离谱!明明上一任魔王都被你们砍死了!还在这里说什么投降!你不如也一剑砍死我算了!”

“前任魔王又不是我砍的!把你砍死了我就要一辈子当个贵族生活在压抑的要死的宫殿里!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你懂不懂当魔王有多痛苦啊!那群恶魔打起来半个世界都在摇!我每天活得心惊胆战!还要批文件批到凌晨三点钟!以前是996,现在直接007,这哪里是魔王!简直就是社畜Plus!还是没工资的那种!白给我当我都不想要!”王默停顿了一下,更加悲愤:“——本来就是白给!本来我也不想要!”

“你以为当勇者就好了?我这十二年来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道吗!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天天被逼着背圣典和剑谱!顿顿营养餐!我连高考都没有这么努力过!有一天战死了顶多算个因公殉职!这是人过的生活吗!”勇者也尖叫道:“如果不是那个狗屁神直接给我踹下来连选都没得选,你以为我想来吗!”

“我懂你。”

“我也懂你。”

说完,一人一魔,像两个深夜在小酒吧互诉衷肠的失意中年人一样,一起抱头痛哭。

好像又哪里不太对劲。

哭着哭着,王默突然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勇者同样惊讶的眼神。

“你说高考?”

“你说996?”

他们像早对暗号一样相互发问,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片刻后,王默坐在了地上,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对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那什么,你也是被那个什么‘神’弄过来的啊?”

勇者犹豫了一下,却在意识到面前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中自己唯一可以敞开心扉面对的‘人’后,坐了过去:“你也一样?”

王默不禁对他们两人的命运感到悲哀:“是啊。怎么拒绝都没用,说了不想当,还是被扔过来了。”

勇者有点惊讶:“原来能和祂对话的啊?”

王默更惊讶:“不然呢?祂没和你说话?”

“没、祂说祂是神,我以为遇到了神经病,想都没想转身就跑。”勇者补充道:“然后就被踢过来了。”

王默沉默了一会儿:“好家伙。原来祂说的那个拔腿就跑的人是你。”

本来就没多热烈的气氛又冷却下来,两个来自于异世界的临时工肩并肩,目光忧郁、满面愁容地坐在草地上,微微佝偻的背影上写满了沧桑。

最终还是王默再次打破了寂静,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难兄难弟:“怎么说今后也认识了,交个朋友吧。我叫王默,沉默的默。”

“杨哲庸。”勇者也模仿着自我介绍道:“哲学的哲,庸人自扰的庸。”

说着还从腰间抽出了把精致的小匕首,生怕王默没文化似的在地面上划拉了起来。

王默看着地面上的名字,一字一顿地念道:“勇、者、杨。哦——”

他大概理解旁边的这位老兄会被神选上扔到异世界的理由了。

杨哲庸却被王默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颇为无语地盯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冷笑话。”

王默嘿嘿干笑两声,决定先不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毕竟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啊。”杨哲庸突然说:“在其他人面前你最好不要这样叫我,不如说叫了也没用,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现在这个身体的名字叫做‘迦南’,迦南·卡伊缇瑟,如果你觉得麻烦,直接叫我勇者或黑骑士就好。相对的,我以后也只会称呼你‘魔王’。”

“恩。正好我也记不住外国人名。”王默从善如流地点头,点着点着,突然想起了一件相关的事:“我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但是一直不知道该问谁。”

“什么?”杨哲庸以为那是个十分要紧的问题,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就是……”王默有些羞于开口似的抓了抓头发:“就是,我叫什么啊?”

杨哲庸短暂地闭了会儿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现在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被这个问题气的两眼一黑,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王默以为自己解释的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我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叫做什么名字啊?”

有那么一瞬间,王默发誓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杨哲庸的视线悄悄地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匕首,仿佛在认真思考这把匕首捅进自己脑壳最合适的角度。

“你是在耍我吗?居然连你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杨哲庸的疑问中裹挟着充满怒火的咬牙声。

对此王默感到无比的委屈和忧郁:“我有什么办法。我重生之后除了能听懂人说话、能识字、稍微懂得一点常识,什么都不知道。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除了加班必要的技能什么都没给我留下。一个星期我只见过几个部下,还都一口一口‘魔王大人’‘伟大的王’叫我。我也不好直接问‘我叫什么名字’吧?那样百分之百穿帮啊!”

虽然王默说的话句句属实,但勇者怎么也不想把这十二年间听闻的魔王恐怖传说和面前的铁憨憨联系到一起——即便他真的长了一张怪吓人的脸。

“算了。”杨哲庸决定放弃思考:“你在人类间被称为「天灾」。至于真名,恐怕除了已经不在的魔王本人外,谁都不知道。”

魔物与其他种族不同,从诞生起就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名’,知晓这个真名的人可以用以召唤魔物、缔结契约、甚至在比魔物稍强的情况下奴役他们,所以大部分魔物都会隐藏自己的真名,以代号或假名称呼自己。看来魔王也不例外。

王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第一次反应过来部下们曾提到的天灾原来并不是指□□,而是在说自己。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搭话道:

“说起来你这人挺随和的嘛。刚才在恶魔阵营里看你一脸要吃人的表情,我还以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居然会这么看我。”杨哲庸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丑话说在前头,我一心想着的可只有怎么被在所有人面前被你打败,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告老还乡、去专心照顾我在村里买的两亩水田了。”

王默惊呆了:大哥,你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用全世界最邪恶的表情、最强势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啊。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把认输讲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勇者。”

“别客气。你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上来就下跪投降的魔王。”

王默与杨哲庸互看了一眼,视线交汇之处似乎有好战的火花摩擦发出噼啪响声。

这针锋相对的气氛倒是符合勇者与魔王对立的身份,却恐怕无人想到争执的根源是谁先投降。

“同样都是被神坑害的难兄难弟,我们现在不应该同甘共苦吗?”王默问道。

“共苦是不可能共苦的。”杨哲庸回答。

王默摆出战斗的预备姿势:“真的要打吗?提前说好,我什么魔法都不会,一定输的又快又难看。”

“……”杨哲庸被对方不要脸的气势镇住了,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比魔王还魔王的奸诈笑容:

“我说,共苦不行,同甘不就得了?”

“……什么意思?”

“当然是魔王勇者都不干了,一起跑路啊。”

杨哲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