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9章 欲将心事付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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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给了他一把琴,羌无爱不释手地摸了好久。在这个时代,弹琴是风雅之事,是女人间流觞曲水时的点缀,是文人墨客才会的玩意儿。
羌无很幸运,他自幼弹琴,但他也说不上幸运,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摸过琴了。
“阿姐,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弹。”
是午后风熏,画亭之上,少年眼睛亮亮的,急不可耐地献宝。
女人抱剑看着不知其源的溪流,看着墨色的山,神思微动:“便弹一首《高山流水》吧。”
泠泠琴音自羌无指尖流出,婉转动听。一曲毕,女子似乎还未回神,羌无期待地看向对方,忍不住道:“高山流水谢知音,阿姐想听这曲子,是在想念友人吗?”
“阿无,你真不似寻常男子,你的琴弹得很好,”女子顿了顿,似是承认,“你这个人也很聪明。”
被阿姐夸了,羌无开心得脸色涨红,像个红苹果。他一时忘形,又道:“阿姐的朋友,是叫婉君?”
甫一听到这个名字,女子脸色沉了沉,羌无自知说错了话,手指不慎碰到琴弦,崩出一声杂音。
见他几乎哆嗦起来,女子和缓了脸色,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没有生气。”
“真的吗?”
“真的。”女子道,“婉君确实是我的朋友,这首《高山流水》就是她最擅长的曲子,你以后多弹吧。”
羌无从此总是练琴,弹《高山流水》,他也接很多很多的客,往往接客后,就抱着古琴彻夜彻夜地弹。
他用接客的钱买下了花楼,拥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他打造了一个暗室,邀请阿姐住进来。
原以为阿姐不会同意的,但是她可能没有地方去,她同意了。
万花丛中过的花楼老板,在暗室里养了一个女人。这是羌无的第二个秘密。
“阿姐是西境人?西境是什么样的?”羌无喜欢跟阿姐聊天,他见阿姐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打扮,裸.露的肌肤却越来越少。
他听女子描述西境连绵的群山,浓雾弥漫的瘴林,讲西境的月亮就像西境男儿多情的眼睛。
羌无抿了抿唇,红着耳朵问:“阿姐,西境的男子……漂亮吗?”
女人露出一抹冷笑,抬手托住羌无的下巴,妖冶的指尖划过他的脸:“他们像最艳丽的毒蛇,这世间男子都是一样。”
我不一样,羌无垂下眼睛。
“我讨厌男人。”
女人说着,松开了托住羌无的手。
羌无怔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后来,阿姐只叫他满月的时候弹琴,就在花楼的最高处,圆月当空,琴声能传得很远很远。
阿姐总是很久都不回来,一开始是几天,后来是几个月,再后来是几年。羌无想去找她,但阿姐说过,听到《高山流水》她就会回来了。
流云聚了又散,羌无仍日日弹琴,却风华不再……
画面外,白烟尘和顾悬环瞪圆了眼睛。
“这……这不是花楼的爹爹嘛!”白烟尘啧啧摇头,“真看不出来,他年轻时这么纯情。”顾悬环思索道:“看来,这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故事了,二十年前,莫非是第一次祭司遴选时发生的事?”
白烟尘道:“那女人应该就是堕妖,她吃了妖丹,久久不归,八成是在寻找炼化之法,否则……”
妖丹没那么容易炼化。
羌无再次遇见阿姐,后者已然化为半人半蛛的形态,血腥四溢,她背对着羌无,正在吞吃一个被蛛网缠缚的少年。
她吸干了人的精气,覆满蜘蛛茸毛的黑色皮肤如滚水般鼓动,最终化为无形,女子恢复了人的样貌,代价是一个少年的生命。
“……阿姐?”羌无惊恐地捂着嘴巴,女子听到声音回头,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你老了。”
阿姐还是一如从前般年轻。
羌无流下泪来:“你是妖吗?”
女人哈哈大笑:“我早就是妖了,早在二十三年前,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我的时候起,我就是妖了!”
“她是婉君?”羌无敏锐道。
“婉君?是啊,婉君!”女人提到这个名字,神情变得愈发张狂,人面上隐隐闪过八只绿色的眼睛,她盯着羌无:“西境遴选祭司,我本是最有力的竞争者,她表面向我道贺,却在大选前夕害我受伤!让我一身功为尽废!”
“最后当选者,是她情人的妹妹!哈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阿姐……”羌无声音颤抖。
女人却猝然贴近:“所以我吃了妖丹!”她的人形又不稳了,声音嘶哑:“我亲手杀了她们两个贱人!我要杀光所有负我之人!我要他们死!”
“阿无,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活人的精气,你会帮我的吧?”
女人已经没有了理智,也不复从前温和的样子,她不会再拉着他的手,不会再夸赞他的琴。
但他不会忘记自己被正眼相待的那一晚,唯一没有把他当作男人的女人,是一个最恨男人的女人。
原来阿姐早已在琴上附着了巫蛊,让自己弹琴也只是利用自己诱骗少年,但是……
羌无闭了闭眼,看来阿姐说得没错,男人都一样,自己就是她口中自私自利的、毒蛇一样的男人。
他伸手抱住了面前半人半蛛的怪物,只道:“阿姐,我帮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画面淡去,白烟尘和顾悬环皆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驱散幻境,提着武器来到妖蛛面前。那妖蛛自知中计,更是发狂,铺了漫天的蛛丝。
剑光如雨,银鞭似电,蛛丝被寸寸斩落,白烟尘一脚踢上蜘蛛脑袋,将其击退十余尺。妖蛛狂吼着冲来,白烟尘却道:“省省吧。”
“人堕妖道,除非炼化妖丹,否则一旦无法维持人形,不日便将爆体而亡,你现在这副模样,无论再吸多少精气,都已是秋后的蚂蚱,时日无多了!”
“一派胡言!”妖蛛更加狂躁,“我不会死!我已经是妖,我会容颜永驻,长生不老!”
“别自欺欺人了!”白烟尘不客气地打断,“你炼化妖丹失败,只得不断吸收人的精气,未免连累羌无,你会去很远的地方抓人,但是就连如此也保不住人形,在你第一次于羌无面前露出本来面目的时候,就离你的死期不远了。
“闭嘴!”蜘蛛精语调阴狠,似要冲上来将白烟尘撕碎,后者轻易躲闪,话音不停,“你应当早就死了,我猜猜,是十日前?还是半月前?”
“不许再说!”蜘蛛发了很,目露凶光。
“我知道了,应该就是离水镇发现最后一具少年尸体的时候吧?”
蜘蛛阴恻恻地盯着她,呼哧呼哧地喘气。
白烟尘道:“你是在那时便爆体而亡,魂飞魄散,所以才不能继续杀人。”
“何必还要苦苦维持呢?”白烟尘剑指面前巨大的怪物,冷声道:“蜘蛛妖已经不复存在了。”
风声像是都停驻了片刻。
半晌,那诡异的蜘蛛头颅缓缓褪去,化作人形,露出一双潸潸泪眼。
“所以,我吃了妖丹。”
那人开口,语调与记忆中的女人有十成相似,他神情诡异,模仿着女人的情态,“阿姐一直都存在呀,你看,她还能抱我……”
蛛腿折成诡异地角度,攀附着自己的身躯,男子沉醉地呢喃:“阿姐……阿姐。”
“入梦之术只可窥视本人之念。”顾悬环叹息道:“怪不得只看到你的故事,花楼爹爹,或者该叫你——羌无。”
两人看完入梦画面便已明白,许是羌无接受不了女人的死亡,便在蜘蛛妖灵魂消散之前,吃掉了她的妖丹。因为阿姐曾告诉他,自己就是吃了妖丹才变成妖的,他继承了阿姐的妖力,幻想着阿姐还在人世,模仿她、成为她。
但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虚妄之念。
作为没有功力、不会法术的普通人,他会渐渐被妖力侵蚀神智,最终步入疯狂。
“阿姐嫌我老了,她喜欢我穿鹅黄色……”
“我要给阿姐弹琴,弹她最爱听的《高山流水》”
“阿姐,你去哪!”
羌无拖动着蜘蛛庞大的躯体,仓皇地四处寻找起来,他已然无视了周遭的一切,身体寸寸皲裂,半人半蛛的形态变得不稳,他的脸上浮现出蜘蛛的复眼,神情痛苦地嘶吼:“阿姐,别丢下我!”
白烟尘和顾悬环只看着羌无发疯,妖身崩溃,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来了结他吧。”白烟尘忽然开口。她出手果断,长剑直取命门,一剑挑出腹中妖丹。
一切发生得很快,沉浸在癫狂之中的男子戛然而止,他赫赫地喘着气,回头看着白烟尘,似是恢复了一些神智:“是你……”
“我就知道,”羌无的眼中流下泪来,“在花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秘密保不住了。”
他周身燃起绿色的磷火,寸寸坠地的蛛丝也都燃烧起来。
他固执地模仿着阿姐,却深知这一切都只是造化弄人。
本不该是这样的呀。
羌无想起阿姐赠与自己的那把古琴,想起他无意间在琴背面发现的小字——
【赠吾友:毕竟几人真得鹿,一片冰心在玉壶。】
落款是——顾婉君。
本不该是这样的,羌无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曲折,他只是想,或许,他的阿姐本不该变成妖的。
片片磷火中,响起哀婉的曲调,羌无又在弹琴了。
这一次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他一直藏在心底,最想要弹给阿姐听的那首歌。
是羌无,最后一个秘密——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最后一星磷火,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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