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乐弦雅终于明白了,乐清荷小心翼翼的讨好别人,只盼望能得到几分家里人的垂爱。
可乐弦雅内心却越加慌乱!
小荷居然没有生气,她这个女儿已经把底线放得如此之低,可最后终究还是失望了,彼此间闹得不可开交。
而乐弦雅心中细细思索,竟并不清楚为何会闹成那样子?
因为容蕴?那年轻郎君空有一副锦绣皮囊,却在自己两个女儿跟前周旋。他明明喜欢蜻蜓,但为了让蜻蜓吃醋,又刻意对小荷说了些暧昧话。如此两个女人争起来,他才能把自己身价抬一抬。
是这样吗?
那容蕴果真是个祸胎,把乐家的事搅得一团糊涂。
乐弦雅心里自然盼望是这样,一切都是外人的错。
但其实也不是。
画面一转,就到了乐清荷生辰宴时的场景。
彼时乐弦雅因乐清荷懂事,也对这女儿生出几分微弱怜爱,甚至还花些心思哄哄她。
乐清荷生辰将至,因乐清荷英勇无畏,甘愿为四方域牺牲,乐弦雅也为她大肆庆祝。
这也许会是乐清荷人生之中最后一个生日。
那天真的好热闹。
域主下令给小女儿做寿,谁敢不来,谁敢不笑?
祝贺的客人来了,都对乐清荷说几句称赞话,再说几句吉祥话。可他们心里面都知道,乐清荷不过是一件祭品。
祭品打扮得再漂亮,吹捧得再高贵,可终究是用来牺牲的。
大家面上虽然恭恭敬敬的,可心里都知晓乐清荷都活不了多久。
乐清荷也穿上了从未穿过的华贵衣衫,双颊轻轻擦了胭脂,眼睛里也有些恍惚的欢喜之色。
她第一次坐得那么高,也第一次坐得离乐弦雅那么近。
乐弦雅右边的位置留给了乐蜻蜓,可是乐清荷却可以坐在乐弦雅的左边。
这样场景是乐弦雅曾经经历过的,可如今再看一次,她从来没发现这场景竟然是这般荒诞!
乐弦雅轻轻侧过头去,不忍再看另一个自己冷酷之姿,她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坐在乐弦雅身边的乐清荷面上却透出一丝模糊的笑容。
答应时候她固然是真心,可当她骤然得到这般尊重时,乐清荷却忽而怕了。
她袖中双手紧紧绞紧在一处。
一个人年纪还小,又怎么能真正视死如归?答应是一时,等死过程中孩子却是害怕起来。
也并非乐清荷答应得不真心。
如若乐清荷答应之际,她便立刻去死,乐清荷定会心甘情愿。
这时候乐弦雅忽而听到了当时乐清荷心中的声音。
“小荷,你现在是在为家人牺牲,你,你要勇敢,你怕什么?”
“现在母亲、姐姐都很爱你,所有人都很尊重你,知道你很了不起。”
然而还有一个念头,骤然浮起来。
“如若我并不肯答应母亲去死,母亲会不会怪罪于我?”
“不,你绝不能说,否则就——”
否则什么,乐清荷也没有继续下去。
她只是蓦然眼眶发热,泪水盈盈,竟好似要哭出来。
可能她不是很聪明,可是凭着直觉,她知道这些话最好不要说出口。
乐清荷抖得更加厉害了,更显露出她在大场面前的怯。
不过这一次,乐弦雅也没呵斥她小家子气,容色反倒透出了几分柔和。
她拍拍乐清荷的手背:“今日来为你做生日的人是有些多,可也是因为他们敬重你,知晓你肯为了四方域牺牲,是十分了不起的举动。”
这些话乐弦雅现在自己听了,心口都沉了沉。
那不过是哄孩子的应付话。
她看着自己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了一块糕点,安抚似的要将这块甜点放在乐清荷面前的碟子上。
乐清荷蓦然眼睛一亮!
可这时候,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也是响起:“对不住小荷,我来迟了。”
说话的是乐蜻蜓。她不是不小心来迟的,是心里不是很痛快。而她之所以不痛快,是因为今日为乐清荷做生日搞出好大的阵仗,倒是将她比下去。
但乐蜻蜓终究委屈自己前来,大度不计较这些。
不过这一来,她就看到这副母慈女孝画面,她顿时酸了。
乐蜻蜓习惯性争个宠:“母亲,我也饿了,你就不疼蜻蜓了?”
乐弦雅听得直摇头,她不疼蜻蜓,还能疼谁呢?
她手中那块糕点本来要放在乐清荷碟子上的,如今中途转向放在了乐蜻蜓面前。
乐蜻蜓也不是真饿,她只是随便说说,习惯性撒个娇,彰显一下自己存在感。
她不觉得有什么要紧,乐弦雅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乐弦雅更忘记再给乐清荷递一块,毕竟区区一块糕点而已。
乐清荷若想要吃,她可以自己伸手,面前到处都是。
可乐弦雅忘记了,面前糕点再多,却没一块是母亲亲手给的。
她跟小女儿一道十分拘谨,对着长女,倒是有说有笑,轻松得多。
乐清荷动也没有动,她突然很想哭。
什么都是假的。
自己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哈,什么为了家人牺牲,他们都爱自己。可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
女孩儿的眼神在这一刻终于变了,变得生出恨来。
也许她早就应该恨。
然后,四周的光线都黯淡了,那热闹的生日宴顿时也变得安静。
幻境消散了,四周一片灰暗中,乐弦雅听到了一个声音。
“母亲,我是真想要杀了姐姐的。用来笑芙蓉,是因我只能寻到这样的药。”
乐蜻蜓刻薄自私,她也回报得狠毒。
只是她蠢,连杀个人都做不好。
乐弦雅颤声:“小荷,小荷,这都是我的错。”
这个故事里面,错的不是刻薄自私的姐姐,也不是狠毒回敬的妹妹,而是自己这个一碗水端不平的母亲。
她性子太要强,挑错了男人,却将怨恨发泄在自己孩子身上。她看着小女儿就生厌,可做错事的不是无辜的孩子,而是那死去的丈夫,还有看错人的自己。
乐弦雅是个性格坚强的人,她觉得还可以挽回,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现在蜻蜓是十分悲伤,可缺了一个男人,也不是不能活。以后她还有长长日子要过,哪怕一生没有爱情呢,终究是会有别的事情可填补内心。
至于小荷,她也还有长长一生去治愈内心的伤,而自己也会竭力弥补她——
乐弦雅是坚强的,她什么都往好处去想。
幻雾里出现一道身影,乐弦雅蓦然快步走过去,按住自己女儿肩头。
“小荷,以后,母亲会好好待你的。”
“小荷”却叹了口气,忽而说道:“乐仙师,你觉得,我像是乐清荷吗?”
乐弦雅蓦然想到了什么,如遭雷击。
仙灵府的那个赌局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三界。乐弦雅没资格入那个群里面,可她长袖善舞,交友甚广,自然也知晓一些。
可谁也不知道苏晴空那条龙去了哪儿,又做了什么样任务。
现在眼前的女儿问,自己像她的女儿吗?
当然不像。
回忆里的小荷是怯弱忧郁的,又岂有这一年来果决潇洒模样?这般果决潇洒,是属于屠仙岛苏岛主的。
可她这个母亲,居然没看出来?因为她跟自己女儿不熟,觉得她扮猪吃虎。
连乐弦雅都未见生疑,旁人更不会意识到乐清荷并不是乐清荷。
乐弦雅颤声:“苏,苏岛主?”
眼前的少女轻轻一点头。
乐弦雅问:“小荷呢?”
苏晴空答道:“一年前就死了呀。”
一年前,就是苏晴空离开屠仙岛,来到四方域时的时间节点。
然后苏晴空伸出了手指,轻轻按上了乐弦雅的眉心。
一瞬间一副画面在乐弦雅面前展露,是乐清荷死时候画面场景。
彼时乐清荷给乐蜻蜓下了药,将乐蜻蜓气得半死,令乐蜻蜓发了疯一样来追杀。
而乐弦雅也不闻不问,任由大女儿如此施为。
少女一路逃到了一念魔境,她逃得好狼狈,头发乱了,浑身都是伤。
她是个本性怯弱的人,此刻顾不得恨了,只有怕和惧。
姐姐是真要杀了她,母亲也是允了。
现在她受了伤,也跑不了多远。待会儿乐蜻蜓就会寻上她,将她一剑杀了。
呜咽存于她咽喉之中,使得她瑟瑟发抖。
当少女轻轻抬起头时,乱发间轻掩那双眼透出了恐惧,更透出了绝望。
她颤抖着摸索取出自己的剑,比在自己咽喉,想要这样划下去。
可比了几次,乐清荷都是下不了手。
她伏在地上呜呜的哭,只因为她还年轻,她并不想死。
是,她活着是没什么趣味,也没什么人爱她,人生也是平平无奇。她也以为自己可以随随便便死了。然而光是活着本身,就是足够诱人。原来,她也没那么想死。
她脏兮兮的手掌胡乱擦去了自己脸上泪水。
“乐清荷,你勇敢一点,你这辈子都是这么没用,谁都看不起你。”
“你不能让乐蜻蜓有机会杀了你,你不能。”
母亲把她的命给了乐蜻蜓,可她偏不。
更何况她若死了,该去献祭的还是乐蜻蜓,也许乐蜻蜓也死了呢?
怨念骤起,恨意顿生,使乐清荷升起了平日里绝不会有的勇气!
她哆嗦着拿起剑,颤抖着握紧,她眼神终于渐渐坚定起来。
生命最后一刻,她怨意竟退,她窥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真实恐惧。
我不想死在自己亲人手里。
小时候,那样深深长长的夜,她跌跌撞撞,一路去了山顶,在日光未现时去摘了那片树的树叶。
后来,她答允替乐蜻蜓献祭,也是盼着什么的吧?
盼着什么呢?
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送出去,那块糕点被乐蜻蜓踩了个稀烂。转头,乐蜻蜓眼见自己占尽上风,也不觉施舍点儿什么给这个威胁不到她的妹妹。
“瞧你,不过是一块糕而已,你委屈什么,还哭鼻子,羞不羞?”
“母亲素来疼我,我替你多说几句话,让你早日回来享福,不用总在外边。”
“当真?”
“当然当真,谁让你是我妹妹。”
乐蜻蜓只是随便说说,早就忘了。
随口许的一句话而已,自然不会真放在心上。
这个世界上,没谁会爱她。
哐当一声,染血的剑落在地上,一蓬鲜血从少女颈项喷出,摇摇晃晃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她活不成了,将死的身躯一抽一抽。
她就要死在这泥土中,死于这腐叶里,自己也像是一枚腐败的树叶,就这样将消融于此,默默无闻,无人在意。
仿佛就要这样了!然而这时候,苟延残喘之际,乐清荷却瞧见了一道光。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一道极美身影,对方头顶还有两只小小浅浅的龙角。
“嗯,其人将死,其怨未消。说来你不信,你现在很符合我这儿第一单任务的条件。”
“我不知怎么与你解释,总而言之,我会尽力令人完成心愿,愿望达成。对了,你不如说说你有什么愿望?理想?我偷偷告诉你我是屠仙岛岛主,我这儿办不到的事基本也不多。”
小龙在这里絮絮叨叨,介绍自己人生第一单幽府任务。
“这样吧,你先摸一下这颗珠子,便算你应了这个契约。”
乐清荷吃力的想,愿望?理想?,她从来没有那种东西。
她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喜欢东西,她的人生就像是一片沙漠,贫瘠而苍白。
人生最可悲的,就是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她仍然伸出手,摸摸那颗珠子。
用尽人生最后一丝力气。
下一刻,那片手掌就无力垂落于地,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女也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机。
“承你气运,渡汝魂魄,引灵消孽,此为功德。”
龙女口中念念有词,她提起的那颗移命珠本来透明无色,如今却渐染缕缕鲜红,化作一颗血色的珠子。
这就是幽府实习府主第一次任务开启。
这就是这个故事开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