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的雨说来就来。
白日里还是硕大的太阳,沈轻烟只是回到府上的功夫,一阵凉风,豆大的雨滴啪啪砸着窗户。
比雨声更大的,是瓷器杯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沈莆得了消息,冒着雨赶过来,一同带过来的,还有两箱子瓷器。
“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不开心,跟爹说说。”
从小,哪怕沈轻烟就是纯粹发脾气哭,沈莆也要抱在腿上耐心哄半天,真正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没意识到,沈轻烟已经大了。
沈轻烟对上他慈爱的脸,希望分担她心事的目光,只觉得愈发烦躁,不好意思说这么丢脸的事,跺跺脚,把沈莆推出去,“你出去,我要就是想砸东西。”
沈莆:“我是你爹,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只管说出来,不管是谁让你生气,我都给你做主。”
沈轻烟推着他爹胳膊,“我没事,你回你自己的院子。”
沈莆想着,难不成是不好开口的女儿家的事?正打算叫二儿媳方以慧过来看看,就听见沈轻烟说:“也不许惊动祖母和二嫂,反正谁都不许来我院子。”
还知道害羞了,但这样看来,应该也没出什么大事,沈莆无奈,只得出了院子。
陆衍回来,听见屋子里的乒乓声,无奈摇摇头,站到廊下。
沈轻烟的盘子就扔到了他脚边。
沈轻烟的生气原则是,自己不高兴,也不能让别人高兴。
“不许动!”沈轻烟掐腰吩咐,“你一个奴才居然惹我这个主子,我是千金小姐,生气了你当然要受罚。”
陆衍揉揉额角。
站着不动了。
脚边像是有鞭炮在炸,乒乓不断,渐渐堆的像小山。
雨势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院子里的花都要掉了。
沈轻烟终于扔累了,又吩咐,“本姑娘的花都要落了,去,给我的花盖上草席。”
这气性,很大。
陆衍珉珉唇,颇为认命,“我去。 ”
沈轻烟叫葡萄搬了把椅子到廊下,又让葡萄去厨房拿了一些吃食,坐在廊下慢慢吃着饭,看着陆衍在雨雾中,给花枝盖上蓑衣。
看他很狼狈的淋雨,勉强有点高兴了。
沈轻烟院子里的花园也挺大,陆衍盖了好一会,待全部盖完,衣服已经湿透了。
沈轻烟坐在廊下的鎏金圈椅上,托着下巴,看站在院子里一身水汽的陆衍,有些高兴的笑了。
还是有些刁蛮的说:“算你手脚还利落。”
“给他弄完姜汤,弄点热水沐浴。”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生病了还得叫大夫,怪费银子的。”
“以后还是知了守夜。”
这就是发配了。
陆衍看着沈轻烟进屋的背影,这人的气性不是一般的大!
她就没见过那个女子的气性是这么大的。
算了,就当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陆衍跟自己说。
这雨一直持续,清晨起来,天空还是灰的,芭蕉叶被雨水打了一夜,泛着脆生的绿光。
沈轻烟最不耐烦这种阴雨天了,哪都去不了。
连美食都变的寡淡。
沈轻烟百无聊赖的嚼着一块鱼肉,只见葡萄拿了一副卷轴进来。
“姑娘,要看画吗?”
沈轻烟撂下筷子,“哪来的画?”
葡萄:“是小南画的。”
沈轻烟触着卷轴的手就一挥,卷轴被她甩的弄到地上,“不看。”
“以后不许提这个人。”
葡萄弯腰将人捡起来,拍了拍上面几乎不存在的土,打开卷轴对着自己,“可是这画上的人真的画的很好呢。”
沈轻烟撇嘴,“切,能好看成什么样。”
葡萄蓦的将画转过来,放到沈轻烟面前,“姑娘你说画上这人好看吗?”
卷轴猝不及防呈现在眼前,沈轻烟眼前忽的一亮,天空泛着清凌凌的蓝,又薄透,白云柔软。
嶙峋的山石,粉的白的红的花团一簇簇,地上的青草鲜嫩。
花丛一角,少女穿了一件掐丝绣牡丹青碧色裳衣,散花裙,外面罩的白色云纱被清风漾出弧度。
惊雀鬓,金色的流苏在乌发中若影若现。
少女脖颈朝天空仰着,露出的一点侧脸线条,修长好看,宽敞的灯笼袖往上叠了一小截,露出的手腕线条纤细白嫩,手指清瘦,握着一截细细的线,线连着天上的一只兔子纸鸢。
这画中的少女,不是她是谁。
这画,光是背影便轻盈出尘,皎皎如月。
沈轻烟看的都痴了。
她背影这么好看吗?
“这是小南画的?”
葡萄:“是啊,是小南连夜画的,可怜他淋了半天的雨,忍着咳嗽,画了一晚上才画出来。”
沈轻烟咳一声,又恢复了那傲娇的模样,淡说:“就那样吧。”
“就那样啊,”葡萄拉长了声音:“姑娘既然不喜欢,我就给收起来吧。”
沈轻烟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又给闭上了。
翌日,沈轻烟又收到了一幅画。
还是那日她在园中放风筝,只是身子比上一副侧了一些,模糊看见一点轮廓。
主体还是背影,侧脸比上一副要露的多一点点,但是依然看不清具体的五官,衣服也还是她穿的那件,整体给人的感觉又是另一种悠然漂亮。
总之,依然是,光靠一个背影,就让人觉得美的惊心动魄,但细节上又给人另一种感觉。
勾的沈轻烟愈发好奇,她整张脸画出来的是什么样子。
为了等这幅画,沈轻烟一整天都搅着帕子,盼着天黑。
第三天,沈轻烟等到的画依然是背影,侧脸又多露出了一点点。
可恨!
沈轻烟怀疑陆衍是故意的!
弄的她心里猫爪一样好奇。
沈轻烟一掐腰,她傻了!
她是千金小姐,小南只是个奴才,还是他救命恩人,她干嘛要受这种折磨?
一挥手,“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葡萄一屈膝,“奴婢这就去。”
葡萄一出去,沈轻烟忽然又有点后悔,她这个样子,算不算是输给了一个奴才?
沈轻烟又有点不爽了。
再一抬眼,葡萄已经消失在廊下了。
谁叫她腿那么快的!
好气啊。
陆衍走近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少女坐在鎏金圈椅上,脸侧重,微微仰起头看向窗外,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
梨花木的窗子,雕着细腻的缠枝文,阳光被割成细密的点子落在身上,窗前一排错落有致的木芙蓉,清风一吹,樱粉色的花瓣缓缓从枝头轻落。
陆衍有些无奈的揉揉额角,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要看画吗?”
沈轻烟当然想看,但是又不想轻易叫陆衍得逞,从鼻子里哼一声。
“我是千金小姐,想让本姑娘吁尊看你的画,得要哄的。”
陆衍嘴角抽了抽,不过想到昨晚连发脾气摔着东西,沈莆都要哄着这位祖宗,好像也不奇怪。
就是一小孩。
太子殿下骑马射箭,琴棋书画,谋算人心,什么都会。
就是不会哄人。
沈轻烟的脸还侧着,不看陆衍,一副你不哄,我不看的样子。
陆衍揉了揉眉心,“别,别气了。”
这也叫哄人!
沈轻烟瞪着陆衍,一副你不说,今天就没完了的架势。眼看着陆衍憋红了脸和脖颈,沈轻烟听见他说:“气病了就没法玩了。”
沈轻烟就没见过这么蠢笨的下人,“你笨不笨。”
她身边最不会说话的桃子都比他会夸人。
“桃子,给他示范一下。”
“哦,”桃子立刻竹筒倒豆子,“姑娘美若天仙,仙姿玉貌,貌美如花,花开碟围……”
陆衍捏捏眉心,到桃子说完,才问,“可以看画了吗?”
沈轻烟哼哼,“是你求本姑娘看的,本姑娘就勉强一看吧。”
陆衍打开卷轴,这一次,沈轻烟再次被画中的自己美到。
尤其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带着笑,亮的像含了星星。
“我这么好看吗?”沈轻烟捧着画,目光灼灼看向陆衍。
陆衍移开眼,看向窗外了。
看在她把自己画这么好看的份上,沈轻烟不同他计较。
好一会,陆衍目光才转回来,“我教你画画吧。”
“葡萄,上茶。”沈轻烟就从椅子上起身,扶着陆衍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
“做什么?”陆衍很不习惯她的热情。
葡萄刚好端了茶过来,沈轻烟接过,端着茶跪下来,“老师在上,请喝学生的茶。”
陆衍看着沈轻烟托着茶盏,目光中露出看她爹的眼神,心口一闷。
沈轻烟总觉得陆衍的目光比刚才凶。
难不成她计较自己以前让他卖身做奴才?
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执着的举着茶盏,“老师,以前是我混不吝,你别生我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放心,以后我养你”
“老”字还没说出来,陆衍黑着脸打断,“不用。”
“我已经同亲人联系上了,很快会离开这里,只能教你这一阵,算不得正经师徒,你起来吧。”
“啊?”
沈轻烟讶异了一下,小脸皱了皱,“没事,一日为师,终”
“你还学不学?”陆衍黑着脸打断。
沈轻烟立刻起来,“学!。”
沈轻烟很狗腿的将茶盏塞进陆衍手中,手挡在唇边吩咐桃子,“快去给我老师换最好的房间,以后上下都得尊称夫子。”
陆衍心头又是一梗。
葡萄笑的那叫一个开心,“我帮姑娘磨颜料。”
陆衍阻止道:“不,画画,我们先从看开始,不如去逛园子。”
沈轻烟:“?”
陆衍给她解释,“想要先画好一副画,首先得要学会欣赏美,比如这扇窗户。”
他手一指,“这扇窗户,如果你站到正中央,那么它就是一扇普通的窗户,窗外是一朵木芙蓉。”
又一指窗户投在地上的雕花影子,“如果你从这边看,看见它淡淡的阴翳,那么折扇窗户就有了故事。”
陆衍又往后退了好几步,从远处看窗户,“选好了角度,你还要观察这扇窗整体的布局,怎样排布勾画,才能表达出它的意境。”
沈轻烟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个窗户瞧了一会,朗盛道:“听夫子的。”
陆衍心头又是一梗。
沈家的园子大,美景多,每一块石头都造型各异。
在陆衍的引导下,沈轻烟发现,同样是一块石头,一朵花,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从近看到远看,都是很不一样的。
陆衍给沈轻烟布置的作业就是画石头。
陆衍的耐心很足,即便沈轻烟总是不理解明暗线之间的过度,构图的排布,他也不会露出嫌弃她的表情。
会慢慢的引导她,一次不行就说两次,两次不行就说三遍,直到她终于完全领悟这其中细微的奥妙之处。
有陆衍这个靠谱的老师,沈轻烟对画画的兴致高很多。
一改往日的懒散,清早就起床,一向不太坐的住的人,竟然能一整天,对着一块石头反复画。
短短半个月,她石头的画稿竟然多的像小山是的高。
陆衍着实惊诧了一把,沈轻烟有多坐不住,有多爱玩,他可是见识过的,这些天,似乎就黏在了这钯椅子上。
“这么想把画画好?”
沈轻烟半张脸都埋在石头画稿间,道了一句,“当然,那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长。”
陆衍是见过沈轻烟的铺子的,想法设计都很好,她道是更有做生意的天赋,“你本身就有长处,生意做的不错,画画权当兴致了,也不是非要画出明堂,娱兴即可。”
陆衍以为,沈轻烟在这方面是真的没天赋。
确实没有必要这么辛苦。
恐怕都是无用功。
不如把心思都花在正事上。
沈轻烟专心画着画,“不,徒儿一定要把画画好。”
陆衍眉头皱了皱,还是很不习惯徒儿两个字,“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把画画好?”
沈轻烟把笔搁到笔洗中,一抬头,看向墙上,正对着他书桌的那张画,“这幅画好吧?”
陆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幅烟雨图,的确是上乘,“不错。”
“是我未婚夫画的。”沈轻烟捧着连,圆溜溜的杏眼闪着一种明亮的光辉,很骄傲,“他可厉害了。”
“他这么厉害,我怎么可以一样都不行呢。”
原来,她这么努力,居然是为了配的上他的未婚夫。
陆衍忽然觉得,沈轻烟捧着脸,看向这幅画的眼神有些刺眼。
心底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在此时,葡萄跑进来,语中带惊喜,“姑娘,梁公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沈轻烟:我可是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陆衍:……
沈轻烟瑟瑟,似乎听见了磨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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