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夜四沉。
一匹通身雪白的战马在山道间飞驰而过,如同一道白色流光,划破夜色。
遥远的村落已经在山边隐隐显出轮廓,戚玉霜却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陡然转向,向着村落一旁的山峰脚下掠去。
临到山脚,地势越发险峻,树木丛生,这匹战马却如履平地,速度丝毫不减。戚玉霜轻轻拍了拍马颈,道:“停下。”
指令一出,战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在原地停了下来。
戚玉霜翻身跳下战马,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道:“等我回来。”
战马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没有理她,开始低头去啃一旁树上的叶子。
戚玉霜笑了一声,撩起外袍,向山峰上走去。
此山,名为埋剑山。上有一无名冢,七年前出现于此,无人知其来历。山脚下的陈家村人以其为无主之墓,逢年过节之时,却似乎有人洒扫整饬,至今未有荒废之态。
戚玉霜沿着险峻山脊上的小路,一步步走了上去。
埋剑山东面悬崖上,巨大的青石形成了一座四方的天然平台,名唤“望乡台”。悬崖宛如剑刃断口,虽然看起来格外险峻,却是这方圆数百里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站于望乡台上,可以俯瞰骁山与远方天际,目光所及,几无阻碍。
望乡台旁,便是那座无名的坟冢。草木萋萋,树荫遮下,竟然已经站立了一个人影。
见戚玉霜到来,那人影猛然转过身,月光洒下,照在那张面颊上,赫然是一位秀美的少女。
少女见来人是戚玉霜,轻轻松了一口气,道:“姐姐此去,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戚玉霜端详着妹妹的小脸,笑道:“玉云,得到如何,得不到又如何?”
戚玉云沉默。
戚玉霜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忽然道:“你可知这座山,为何唤作埋剑山?”
戚玉云道:“村中老人言道,此山本无名字,只因多年前一夜月华最盛之时,有剑气自山中而发,直冲斗牛之间,人皆以为异,故名埋剑山。”
戚玉霜点了点头,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了那座无名的坟茔之前,道:
“确有其事。”
戚玉云愕然,戚玉霜轻轻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道:
“这柄剑,正是我戚家的祖传名剑。”
戚玉云双眸陡然睁大,惊道:“莫非、莫非是……”
“正是。”戚玉霜道,“昔者剑埋泉下,有龙光直射牛斗之间。此剑名为龙泉剑,当年先祖父、父亲以之征战四方,立不世战功。”
戚玉云心脏陡然跳动了起来,忽然一步上前,握住了戚玉霜的手。
戚玉霜的手指修长如玉,却并不细腻,自虎口到指节、指腹,皆结有一层薄茧,戚玉云知道,那是她姐姐多年执剑挽弓,征战沙场留下的痕迹。
她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戚玉霜的神情,道:“姐姐,你莫非真的要重新出山,为朝廷效命?”
戚玉霜看着她紧张的双眼,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道:“只这一次。”
“我只出手这一次,若他们……”
戚玉霜将最后的“他们”两个字念得很含糊,似乎是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一声叹息。
“……足堪大用,我便解甲归田,从此再不过问朝中之事。”
戚玉云默然。
戚玉霜看她神情复杂,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知道这座坟茔之中,葬的是什么吗?”
“当年父亲过世之时,曾有遗命。彼时你年纪尚小,我不曾告诉你。如今,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戚玉云的手指猛然一收,紧紧握住戚玉霜的手在此刻竟然些颤抖。
戚玉霜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扳过她的小脸,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母灵柩,归于祖墓,铁甲佩剑,葬于高岭。”
“——俯瞰塞上,永镇骁山。”
戚玉云脑海中念头霎时间大亮,她颤声道:“埋剑山乃是千里内地势最高之处,所以姐姐将父亲铁甲与龙泉剑,葬在了埋剑山顶……”
这一方无主的坟茔中,埋葬的是戚老将军的铁甲与佩剑。正对之处,正是俯瞰千里骁山的天然平台。
戚玉霜负手而立,远望着北方天际。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出了远方大地之上黑压压的营寨与大军的影子。
戚玉云心中一片恍然:原来姐姐是为了守父亲的铁甲衣冠冢,才隐姓埋名,选择住在了埋剑山下的陈家村里。”
戚玉霜摸了摸她的头,道:“玉云,跪下。”
戚玉云听话地走了过来,与戚玉霜并肩而立,戚玉霜撩袍跪地,二人并排跪在坟茔之前。
戚玉霜面向坟茔,沉声道:
“父亲,恕孩儿无礼了。”
……
旭日初升,戚玉霜二人沿着山路走下埋剑山。下山的路上,正碰到早起的陈大嫂上山拾柴,陈大嫂看到她有些惊讶:“霜儿,这么早上山干嘛呀?”
她瞟了一眼戚玉霜腰间黑不溜秋的剑鞘,以为是柴刀一类的东西:“来砍柴的?”
“正是。”戚玉霜毫不脸红地点了点头。
“真不容易哟,姑娘家的。”陈大嫂感叹了一声。
七年前因为家乡饥荒,霜儿带着她妹妹逃难到陈家村。村里人常说,平生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俊的女孩家。可惜问她籍贯、姓名,两个人却因为一路逃难,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两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想上门占便宜的不少,但是说也奇怪,姐姐霜儿看着身段削瘦,并不起眼,却在一次流氓上门闹事时,一只手直接撂倒了七八个成年男子,把人捆成一串,拎糖葫芦似的送到了官衙。因此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再也没人敢上门求亲。
不过霜儿性格潇洒随性,一个人养妹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压力,姐妹俩倒是生活得有滋有味。
陈大嫂感慨着往山上走了。戚玉霜下山时,也逐渐遇上了些陈家村的村民,她不慌不忙地打着招呼。到了山脚下,戚玉霜解开战马的缰绳,让戚玉云坐在上面,她牵着马,一路溜达回了村里。
陈家村就坐落在断剑山脚下,戚玉霜刚到村口,就看到大树下几位老汉一边修缮着村口路上的防御工事,一边高谈阔论。冬天本来就是农闲时节,口沫横飞的声音老远就传进了戚玉霜的耳朵。
“听说了吗?当今圣上,这回来御驾亲征,已经到镇北关了。”
戚玉霜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绕着村口的陷马坑走了过来。
“犬戎年年骚扰,此番圣驾为何亲至北疆?”
“还不是犬戎单于兵发几十万,连下三关,夸下海口要直取京城。王奇弃城而逃,那王百用早彻底慌了神,必是向京城求救了!”
“我就说那王百用根本不顶事,犬戎来了,屁也不敢放一个……”
戚玉霜正假装不经意地检看着这些防御工事,从旁经过,被抓个正着,“霜儿,你们这些年纪小的,恐怕连戚家军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喽。你过来,今天爷爷给你讲讲戚家军大破忽勒古的故事……”
戚玉霜笑道:“陈爷爷,您还是先修修这陷马坑吧,深度不够啊。”
陈爷爷一听,吹胡子瞪眼:“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是当年戚将军命令下发各村的标准,陷马坑长五尺,宽一尺,深三尺,这挖得正好!”
十几年前犬戎还时常劫掠村庄时,戚老将军为了让各村庄有自保之力,特意让军中撰写了一些筑造简易防御工事的方法,发放到北疆各村,让他们依样建造,年年修缮。果然各村修筑简易防御工事后,配合村中壮丁,即使有小股犬戎骑兵前来劫掠,也能自行抵御了。
戚玉霜心中叹了一口气,自从戚家军解散,后来的这些主将恐怕是再也没有管过百姓如何自保。不久前犬戎打下了月阚国,收获了月阚特产的著名马种高姚马,此马体大躯高,速度极快,比犬戎原产的马种身量要高得多,三尺深的陷马坑怕是已经不够了。
“您就听我的吧,”戚玉霜笑道,“不然让我家踏雪来踩踩这坑?”
戚玉霜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马户,饲养着一匹雪白的骏马,平日里也能减些赋税。那马生得异常好看,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取名叫踏雪。陈爷爷看着她身旁牵的那匹骏马,估量了一下高度,再看看这陷马坑,好像确实浅了些。
“这次就听你的。”
戚玉霜点了点头,很有眼色地拎起旁边捆好的木柴甩到背上,挥了挥手:“陈爷爷,我顺路给您送家去了啊。”
陈爷爷看着她背着几十斤柴,依然一路小跑的敏捷背影,不禁笑骂道:“你这丫头,要是早生几年啊,真应该让你参加戚家军去!那戚家的少将军也是个女郎,你给她当烧火的丫头,绝对能挣出个好前程!”
……
二人刚回到家中,忽然,戚玉霜耳尖轻轻一颤。
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训练有素的、可以长途奔袭的战马。
凌乱的马蹄声中带着共有的韵律,是一队不小于十人的骑兵队!
戚玉霜猛地站起,从墙上扯下长弓和箭筒,神色凝重地对戚玉云道:“躲起来,去咱们家挖好的那个地方。”
戚玉云也意识到了事态不妙,没有多话,起身向屋内跑去。戚玉霜快步而出,从马厩柱子上解下踏雪的缰绳,翻身上马:“走!”
踏雪像是也明白了事态的紧急,一瞬间撒开四蹄,直冲出院子。
遥远地,村口传来一道女人的尖叫声。
是陈大嫂的声音!
戚玉霜心头一沉,双腿一夹马腹,踏雪像是一道虚影,从村道上飞一般掠去!
村口的男人们已经利用起防御工事,将栅栏推出,挡在村口。飞驰而来的犬戎骑兵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还有埋伏,头前的三匹马踩中坑口浮草,“扑通”几声,连人带马跌进了陷马坑,被坑中早已埋好的竹签刺了个对穿。后面几匹马又踏中了埋在土中的铁蒺藜,马失前蹄,一时间人仰马翻。
后面的犬戎小头目见状,勃然大怒,嘴里叽里咕噜喊着犬戎语:
“杀了他们,进村给我搜人!”
村民们不懂犬戎语,只是提着木枪铁锹,站在村口,准备与犬戎人战斗。戚玉霜却听得懂,心中猛地一顿。
搜人?他们要进村搜什么人?
犬戎小头目捏住被捆在马上的陈大嫂的脖子,做出威胁状,让村民们放下武器。陈大嫂身上几处伤痕还在淌着血,喉咙被掐住,手脚已经无力挣扎,眼看着就要断气。
戚玉霜一勒马缰,身影隐在房屋拐角处,解下长弓,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箭尖悄然对准了犬戎小头目。
此时距离大概有百步之遥,戚玉霜眼睛微眯,右手倏地撒开,一箭直射而去!
小头目的喉咙猛然爆开一簇血花!
他连惨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直接跌下了战马。
周围一片寂静,犬戎人和村民全都被这意外的一箭震得目瞪口呆。
村民们很快反应了过来,大喜道:“他们的首领死了,乡亲们,杀啊——”
剩余的四五名骑兵已然惊慌失措,他们至今没有看到那恐怖的一箭是从哪里射出的,唯恐自己也惨遭毒手,都忙不迭地转回马向来处奔逃。几匹马因为慌乱,又被绊马索绊倒,马上士兵摔下马来,被村民们五花大绑擒了回来。
戚玉霜又快速抽出几支箭,对着最后逃走的几个人后心直射而去,几人应声落马。她这才从墙角催马走了出来,陈爷爷等人看到她手中的弓箭,双眼猛地睁大:“霜儿,刚才那箭……”
戚玉霜不知该说什么,翻身下马,不直视陈爷爷等人惊愕的目光,对着被俘的士兵用犬戎语问道:“说!你们在找什么人?”
那士兵见她会说犬戎语,瞪大了双目,结结巴巴地回道:“上头说要找……找一个少年。”
戚玉霜又逼问了几句,那几个士兵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说出,他们在追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从东边一路截杀而来,那少年身边本来有一些保护的人,如今几乎已经都死了,但那少年也藏了起来,四下找不到踪影,才撒开网派他们四处搜查。
戚玉霜微微眯起眼睛,转身就要去牵马,却被陈爷爷拦在马前。
陈爷爷布满皱纹的面容带着深深的凝重之色:
“霜儿,你在陈家村,也住了快七年了。”
戚玉霜嘴唇有些发干,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知道你会点武艺,能射点野物,补贴家用。”陈爷爷挥动着手臂比划了一下,“但刚才你站在墙后,距离这里,足有百步之遥。”
他深深地望着戚玉霜,“老头我平生,从未见过真正百步穿杨的箭法。”
“但是今天,我第一次见识到了。”
“你在陈家村居住这么多年,从未让我们知道,你有如此精准的箭法,你还会说……”陈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会说犬戎语!”
“霜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望着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者,戚玉霜一时间竟然有些语塞。
她的少年时光,玉云的整个童年,几乎都是在这小小的村庄中度过的。村里的人口不多,来来回回就这么十几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望相助。
刚离开京城时的满怀怨愤,在悠悠岁月中沉淀下去,被柴米油盐与平凡生活切磋抚平,不再在每一个深夜,令人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大伯!”被众人扶下来的陈大嫂悲啼一声,扑过来抱住陈爷爷的胳膊,“霜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她能有什么坏心?她还不是为了救我,才射出那一箭的?你就算怀疑,也不该怀疑她!”
陈爷爷苍老的双眼几乎全部没入了褶皱之中,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之色,叹气道:“我怀疑她?我哪里怀疑她了?霜儿是咱们陈家村的恩人!我就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这个孩子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或是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让她在这么多年里隐姓埋名,却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陈家村里!
戚玉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
“犬戎大军恐怕将至,请诸位速速前往临阳避难。”
“什么!”
众人愕然。而陈爷爷浑浊的目光中,却骤然亮起一种奇异的神色,他颤抖着苍老的身体,忽然道:
“以何为证?”
戚玉霜道:“犬戎大军应当在镇北关以外,今日却突然在此现身,必是北部防线已破。村中防御工事只能暂保一时。眼下之计,当去距此最近的临阳县城避难。”
“临阳县城有城池可以固守,犬戎骑兵无法迅速攻下,只要等到朝廷大军到来,自然能将他们悉数剿灭。”
陈爷爷颤抖的手掌落下,忽然道:
“好,我们听你的。”
陈大嫂一愣,道:“大伯?”
就凭霜儿一个姑娘家的一席话,他们就要离开故土,前往临阳县城避难?
陈爷爷忽然大吼一声:“听她的!”
在他的威望之下,无人敢于反对。陈爷爷年轻时经历过犬戎多次掠边,经验丰富,当下号召全村百姓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启程赶往临阳县城。
戚玉霜见陈大嫂伤重难行,拦腰一抱,将她抱到马上,把马缰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又牵来一匹犬戎人留下的马,让年迈的陈爷爷上马,之后匆匆赶回家中。
她伸手敲了敲墙壁。
戚玉云从墙的夹层里冒出头来,“姐姐?”
戚玉霜简单吩咐:“如今村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要去救一个人,你是跟着我走,我保护你,还是跟着村民父老们去临阳县城?”
戚玉云毫不犹豫:“姐姐,你自去便是。我能够保护自己和父老们。”
她也跟着戚玉霜学过三招两式,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简单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戚玉霜无话可说,摸了摸她的头:“去吧。”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年幼柔弱的妹妹,已经长到她的下巴那么高,几乎快要成为一个小大人了。
戚玉霜在村口目送着戚玉云和陈家村乡亲们向东出发,这才转回身,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风中传来,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
“霜儿,你……姓戚,对不对?”
戚玉霜背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道:
“是。”
坐在马背上的陈爷爷,浑浊的老眼之中,忽然泪如雨下。
西风凛冽,残阳西斜,她的背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戚玉霜轻轻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踏雪的脑袋。踏雪乌黑的大眼睛水亮亮地望着她,像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话。
戚玉霜轻笑道:“七年未临战场,你还能行吗?”
踏雪长长嘶鸣一声,前蹄在地面上狠狠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