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戚府就修建在镇北关城中东南方向,宅邸并不大。戚老将军不喜奢华,家中人口也不多。二十年前犬戎偷袭函岭,戚家儿郎折损大半,众多叔伯战死沙场,除了一个没有学武的庶出二弟留在京城,戚老将军的兄弟一辈大多在那一战中以身殉国。戚老将军与戚夫人恩爱甚笃,戚夫人生下戚玉云后撒手人寰,戚老将军再也没有续娶,膝下只有戚玉霜、戚玉云两个女儿。
戚玉霜从小与同龄将门儿郎一样,三岁扎马步,五岁修剑法,十来岁就随父出征,来到北疆。这镇北关中的戚宅,统共也不过戚老将军、戚玉霜与一些粗使的下人居住,府里来只鸟都能热闹半天。
戚玉霜熟门熟路地沿着记忆中的街道向戚宅走去。
有一样东西,她当年在情急之下,没有来得及取走。后来决定不再为朝廷效力,就也用不到了。
如今,是时候去取回了。
不知那旧宅在他们离开后,是否已经被其他人买下,重新修葺过再行居住。
戚玉霜踌躇了一下,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雕弓,轻便的硬木材质已经能够摸到隐隐的裂纹,这是她发力过大所致,估计已经不再能承受她下一次开弓了。戚玉霜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我只回去拿走自家的传家之宝,总不算犯法,希望主人家多多海涵。
右手上素白的细麻布裹着五根手指,周显肯定是没怎么学过给人包扎伤口,包成这样,还怎么动手?戚玉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解开被周显撕得细窄的麻布条。布条边缘被周显扯得破破烂烂,戚玉霜忍不住动手整理了一下。
我整理这个干什么?
戚玉霜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好笑,想把布条扔掉,心里却又像是被什么勾了一下。
周显给她包扎时,那专注的眼神和严肃的小表情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让戚玉霜的手又转了个道,反把那布条叠好,揣进了怀里。
毕竟是这孩子第一次伺候我,这证据可得好好留着。
“让开!让开!”耳畔突然传来吵嚷之声,一队兵马在街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而来。
戚玉霜闪身让到街边,那马蹄堪堪擦着她的衣角踩了过去,她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砰!”一位骑着驴的老伯直接被撞倒在地,整个人从驴背上摔了下来。周围的街坊们顿时不忿起来,对这队官兵指指点点:
“这么急是干什么?都撞到人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伯,您没事吧?”戚玉霜抢步上前,将老伯搀扶了起来。她迅速扫了一下,下了判断,老伯这一下摔得不轻,左臂的骨头在落地的时候撑了一下,似乎是摔断了。
为首的一名官兵跳下马,扬着下巴冷笑道:“撞了你怎么了?知不知道这是哪?”
有人愤怒地说道:“是哪也不是你们撞人的借口啊!”
“借口?”那群官兵哈哈大笑,领头的人趾高气扬地骂道,“抬起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手一指前方的宅邸。
原本书写着“戚府”二字的匾额歪歪斜斜地挂在檐下,结满的蛛网与灰尘让字迹显得格外模糊。
府门正上方,雕金镂彩悬挂着新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元帅行辕”。
元帅,那指的就是汪合了。那官兵,原来是汪合的亲兵。
戚玉霜眼神逐渐变深。汪府亲兵见到周围百姓的眼神,昂首道:“知道这是谁的府邸吗?是汪大将军征用的临时府邸!”
“在京城,谁要是路过我们汪大将军的府邸,必须文臣下轿,武将下马!你一个小小的庶民,敢骑驴经过大将军府门前,多亏是爷爷们心情好,要不直接把你抓进大牢,打你个不敬之罪!”
周围的人一时间噤若寒蝉。
汪合如今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即使在北疆,大家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兵纵然再横行乡里,霸占原来的戚宅,也有圣上庇护,谁敢说一个“不”字?
领头的亲兵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今天真是晦气,一出门就撞上个老不死的!”
他抬脚狠狠向老伯踹来。
戚玉霜双目一凛,扶着老伯,足尖一踏地面,凭空里猛地向后退了半尺有余。
亲兵头领力道极大的一脚扑了个空,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前扑了半步,差点没摔在地上。他怒不可遏,死死盯住戚玉霜:“是你捣鬼?”
戚玉霜动作轻柔地将老伯平放在地上,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是我。”
“你!”亲兵头领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作势就要对她劈来。
“在我面前玩剑……”戚玉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亲兵头领被她激怒,挥着剑左劈右砍,戚玉霜脚不离地,身体微动,就避过了所有攻击。她轻笑一声,左手猛然探出,双指如闪电般夹住了他的剑刃。任凭对面如何使力,也挣扎不脱。
戚玉霜冷哼了一声,手腕一震。
“咔嚓!”清脆的声音响起,那剑刃竟直接在她手中断为两截!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了。亲兵头领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断为两截的佩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恐惧满满在他心中浮现而起——对面这个女子,她是什么人!
“刚才是你骑马撞倒了老伯?”戚玉霜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着。
对面,一队的亲兵不约而同地也一步一步,恐惧地向后倒退。
这个女子刚才单手断刃的那一下,太过恐怖了!剑刃在她手中都如同豆腐一般,更何况他们呢?
戚玉霜淡淡道:“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仗势欺人,横行乡里。”
“否则,断的就不是你的剑,而是你的脖子了。”
亲兵头领干涩地动了动喉咙,张了张嘴,竟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戚玉霜扶着老伯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把老伯平安送到家,戚玉霜走在街道上,心中念头转动。本以为回去取个东西应该不难,没想到戚宅竟然被汪合改成了元帅行辕,不知他安的,究竟是什么心?
她当年是曾当众批评过汪合,莫非他耿耿于怀,一直记到了今日?
忽然,周围响起了嘈杂之声,巡城的兵马像是得到了什么号令,在街上大批地跑动起来。
戚玉霜暗暗点头,想来应该是周显回到了皇帝身边。皇帝终于找到太子,这才撤走派出去四下搜寻的兵士。
戚玉霜抬起头,看着屋檐上的天空。
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涌现出一点久违的松动。像是幼猫伸出细嫩的爪子,轻轻在她的心上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
她这二十年余年的人生,一向潇洒惯了,随心所欲,鲜少考虑其他人的想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年她不顾身体日渐衰败的元慧皇后劝阻,满怀激愤,执意离开京城,从此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做一个远离朝堂的乡野之人。
当年,元慧皇后自知不久于人世,大抵是想将周显托付给她照顾的,可惜,她辜负了元慧皇后的苦心。
食指和中指的麻布裹得密密实实,让她心里好像也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离开后,周显丧母失怙,独自留在权力的漩涡中。最应该保护他的人却远走他乡,音信全无。难怪如今长成了这样一副沉稳早慧的模样。
旧日的影子如同一层草叶上的露水,转眼烟消云散。
……
周显差点打了个喷嚏。
暖炉的香气幽幽地弥散在空气中,天奉帝即使是御驾亲征,也没改变自己对居住条件的要求。龙涎香点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在四方的室内,倒是营造出了一片短暂的人间仙境。
的确,北疆的风里,常年带着一种涤荡不干净的淡淡膻味,给初来乍到的人一个嗅觉上的下马威——那是跨过骁山,自北疆以北的旷远草原而来的风,年年如此,代代如此。
周显仪态周正,耐心地听着天奉帝激动的絮絮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天奉帝年过五旬,膝下却只有两个儿子。周显虽是第二子,却是元慧皇后所出,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小小年纪就处事有礼,聪慧过人,深得天奉帝的喜爱。
等天奉帝失而复得的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周显一板一眼地讲述了临阳之事,听得天奉帝大惊失色,几欲站起。他习惯性地转头,把目光投向了三军主主帅汪合,颤声道:“汪爱卿,这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