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体歪歪扭扭,宛如狗刨,当真是丑不可言。
周显金尊玉贵的审美差点没被这幅字直接送走。
这个字,明显是戚玉霜……
她为了掩藏身份,竟能写成这幅样子,实在是超出了周显的想象。
他定了定睛,努力分辨出这蚂蚁一般的狂草写的是什么内容后,眉尖再度蹙了起来。
“府中有犬戎人”?是说汪合的府中有犬戎人的踪迹?
是犬戎人已经潜入帅府,打探大孟军机情报,还是说汪合其实在私下与犬戎有所联系?
周显不着痕迹地看了郑弘一眼,郑弘点了点头,自以为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不管这位传信者的好意还是恶意,这种事情一查便知。但天奉帝极为倚重汪合,已经远远超对其他人的信任,即使汪合真的有不轨之心,如何才能才圣上面前告倒他?
这样看来,“速告卢辞”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虽说汪合是三军主帅,但其实并不那么名副其实。汪合手下最精锐的是常年镇守京师的羽林军,数量不过两万。如今镇北关最多的,还是原大将军王百用——如今卢辞手下的镇北军。
王百用作为将军,性格不大勇武,水平也十分庸碌,之前犬戎偷袭骁山关,他的侄子王奇弃城而逃,圣上龙颜大怒,把他也一撸到底,只留了个随营听用的差事。
镇北军作为前军,如今正掌握在卢辞手里。
卢辞乃将门出身,一向与汪合、汪怀并不同路,此事只有告知于他,才能够有所提防,不被汪怀察觉。
周显脑海中回想着戚玉霜对卢辞与汪合的评价,心中微动。郑弘站起身,正准备提前告辞,门口汪合却已经跨步而入。
他的面色十分平静,笑道:“方才有一宵小之徒闯入帅府,想要盗取军中消息,府中卫队已经去追查了。内子初来北疆,一惊一乍,刚才失声尖叫,让殿下见笑了。”
他身后一位女子向周显与郑弘盈盈一拜,道:“妾身惶恐之下言行无状,向殿下与大人赔罪。”
郑弘皱起眉头:汪合为人着实不检点,堂堂主帅,竟然携妾来到前线,简直是罔顾军威礼法。
但汪合权势煊赫,郑弘自知又非军中主官,不便评论汪合的私事,只能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理会汪合的妾室。
周显却罕见地出声道:“这莫非是绿云夫人吗?”
汪合点了点头:“劳烦太子记挂,她正是绿云。”
郑弘此时也反应过来,他虽然年迈,但汪合的风流韵事在民间朝野传得太广,他也有所耳闻。听说绿云夫人是犬戎女子,在邙谷之战中救了汪合的性命,是一位异域美人。后来圣上又将京城第一美人燕平郡主赐与汪合为妻,二美分居妻妾之位,争风吃醋,一时传为笑谈。
郑弘眼角抽了抽:“汪将军真是好福气。”
即使远赴北疆,依然有美在侧,只是可怜了燕平郡主贵为金枝玉叶,要与这样一个番邦蛮女共侍一夫。
汪合没有理会郑弘的讽刺,道:“刺客想要盗取书房中的书信,误入后宅,被内子发现。内子出身犬戎,一眼就认出了刺客是犬戎人长相,故而惊声叫破。那刺客慌乱之中四下逃窜,想来很快就能将其擒住。”
郑弘见他神色自若,一时也有些怀疑,难道刚才的纸条是犬戎刺客射入堂中的,目的是为了迷惑他们?
毕竟汪府中,绿云夫人就是犬戎人,这样说也不算有错。但如今汪合将人大大方方地带了出来,并无半分忌讳,不像是心中有鬼的样子。绿云夫人虽然出身犬戎,但已经嫁与汪合为妾,常年居于后宅,又已经生儿育女,怎么可能再有什么异心?
郑弘的思绪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转移。
门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一个满身被绳索捆绑的人被亲兵拎到门口,重重摔在地上。
此人口中尖声喊叫着让人听不懂的犬戎语,亲卫抱拳道:“启禀将军,刺客已经抓到。”
汪合露出胸有成竹的神色,含笑道:“果然如此,犬戎人真是贼心不死,提下去,给我好好地审!”
周显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汪合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扫向周显:“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忽然,一阵“隆隆”鼓声从城上传来。
街上巡逻的兵士突然向潮水一样向统一个方向涌去。
城墙上,一声尖锐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夜幕。
“犬戎入侵!”
……
镇北关外,戚玉霜身体俯趴在踏雪背上,从马头到马背形成了极为流畅的线条,速度快得像是虚影一般。
她追着那犬戎男人的踪迹出城,但出了镇北关后,那男人很快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失去了影踪。
忽然间,她再度听到了那种宛如从地底传来的、轰鸣的马蹄声。
一位骑兵的马蹄踏在地面上,只会引起草叶的震颤。但当千万匹战马混乱地践踏在地面上时,就会传来一种震耳欲聋的声音。
对于戚玉霜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这种声音就宛如惊雷在耳边炸响,格外震人心魄。
犬戎大军还是到了。
戚玉霜勒住缰绳,起身看向镇北关,看到城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浮现出一层担忧:
刚刚她传信周显,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犬戎大军已经到达,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守住镇北关到临阳一线,不让犬戎突破骁山最后一道防线。
只是,如今镇北关中,究竟有多少潜藏暗涌的势力?
他们,能否挡住犬戎南下的大军?
……
城上旌旗飘扬,绣龙飞舞的杏黄旗高高挂在城头旗杆上。
天奉帝难得登上城楼,看着城下乌压压的犬戎大军,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憷。
他养尊处优多年,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敌军,还是数量如此多的敌方大军。
想到这里,他心中对汪合的不满再次浮起。
刚被天奉帝训斥过判断失误,此时的汪合低眉顺眼,站在天奉帝身旁。天奉帝忍住气,想到这打仗还是得依靠汪合,于是问道:“犬戎兵临城下,如今谁可以率兵出战?”
汪合道:“王将军之侄王奇,作为主将有所失职,但使得一手好刀法,陛下可以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出城试试犬戎的虚实。”
天奉帝点了点头。汪合回头传下将令,王奇听到命令,喜不自胜,跨上战马,点齐一千兵士引兵出战。
镇北关的城门缓缓打开,王奇催动战马向城外看去。
铺天盖地的黑色。
犬戎骑兵身上是黑藤草编织的藤甲,身下是乌黑的高姚马,仿佛草原上盘绕成群、遮天蔽日的乌鸦,漫山遍野地出现在镇北关前,目光锐利,似乎下一刻就会像烟云一样盘旋而下,直冲向他们的敌人。
一瞬间,王奇感觉呼吸要在这样的敌人面前陷入停滞。
压迫感太强了。
骑兵像是潮水一般向两旁退开,一位极为雄壮的将军驾马缓缓走了出来。
他是……
王奇的瞳孔猛然收缩。
北疆百姓的噩梦,战不无胜的黑色雄鹰,草原上的勒哈达。
犬戎第一名将——忽勒古。
七年前大败戚老将军,在邙谷屠戮十万大军,所过之处血洗城郭的忽勒古!
天奉帝站在城上,指着越众而出的忽勒古道:“此乃何人?”
即使是高居城上,天奉帝也能感受到从这个犬戎将领身上透出的浓烈杀气与凶威。
那是大孟十万将士与无数百姓的鲜血凝固而成的!
汪合眯起眼睛,语气沉肃:“陛下,他就是犬戎百姓所说的‘草原上的勒哈达’。”
“这是什么意思?”天奉帝听不懂犬戎语,发问道。
“意思是,草原上的死神。此人乃犬戎单于帐下第一猛将——忽勒古!”
听到这个名字,天奉帝面色瞬间苍白。即使远在宫阙,他也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大孟无数将领折在他的手里,他刀锋之下的鲜血,几乎可以浸透整条北辽河。
天奉帝厉声道:“不好,快唤王奇回城!”
王百用是他的女婿,王奇是王百用的侄子。当年启用二人,也是因为邙谷一战后北疆无将可用。但王奇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还是极为清楚的。
他是想让王奇戴罪立功,不是想让他去送死!
然而,已经晚了。
城下,一抹血光,骤然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