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霜眼眶骤然一酸,心中也酸软一片。
她没有再试图抽出手,任凭杨陵死死地握着她的手指。
在这一刻,戚玉霜没有再说什么拙劣的谎言,她点了点头,忍住心中的酸涩,轻声道:
“是我。”
“戚姐姐,真的是你……”杨陵努力地想睁开双眼,被戚玉霜阻止了:
“你如今身受重伤,不宜多说,我先带你前去治伤。”
“不。”不知道是哪个词在一瞬间触发了杨陵心中的的警觉,他的理智仿佛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杨陵指尖颤抖,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戚玉霜的肉里。
“不要……管我……”杨陵每说一句话,都要大口地喘息两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接不上气,“帮我……回禀圣上……就说、就说……”
“说什么?”戚玉霜的心也提了起来。
“蒙崖关……失守……”杨陵每说一个字,鲜血就随着他的气息,从喉咙里呛咳出来,溅在戚玉霜手上。
“我父……宁死不屈……”
“以身……”
“……殉国。”
戚玉霜的眼眶一瞬间红了起来。
杨元礼老将军与戚、卢两位老将同属一代,生在乾定年间,并称乾定三杰。卢老将军身陨邙谷,戚老将军病死狱中,仅剩杨老将军一人独木支撑,依旧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镇守在茫茫北疆。
她少年时,也曾经跟随在杨老将军鞍前马后。杨老将军为人极为和善,对小辈更是笑眯眯加以鼓励,常常拍着戚玉霜的肩膀说:“陵儿这孩子的性子我知道,将来不是将帅之才。以后这北疆,还是要交到你的手中啊。”
杨老将军疼爱杨陵,却并不溺爱,每次练功习武,对他要求极高。按照杨老将军的说法:你天资中等,若不勤奋,将来如何继承杨家衣钵,守卫北疆百姓?
杨陵每每被杨老将军念得没有办法,就满地乱跑,躲到戚玉霜或是卢辞的身后,说:“戚姐姐救我!”每到这时,练武场上的众人都会哈哈大笑,笑声在晨起的朝阳下传得格外悠远。
没想到,这位大孟最后的豪杰勇将,在人生的迟暮之年,终究也没有逃过马革裹尸,以身殉国的结果。那温暖慈和的微笑,终于埋葬在鲜血淋漓的黄土之中,化为了北疆大地上千千万万的英魂中的一位。
大孟的忠臣良将,世世代代,都难有善终的结局!
戚玉霜只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忍不住地剧烈颤抖。
纵然心中早已猜到了这个可能,但真的亲耳听到杨老将军殉国,看到当年活泼好动的杨陵伤重成这般模样,她胸中的悲恸依然如同奔涌的狂涛,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杨陵听不到她的声音,心中有些慌乱,手指微微颤动,想要握得更紧一点。
戚玉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自压制,不让杨陵感受到自己的胸中的杀意。
此刻并非哭泣之时,早晚有一日,她要让犬戎血债血偿!
杨陵是杨元礼老将军的独子,她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
戚玉霜将他扶起,伸手去解他腰间狮蛮带。
杨陵双眼依旧模糊不清,眼前一阵发黑,只能隐约感觉到戚玉霜并没有走,反而停在原地捣鼓着什么。
他心中有些焦急,戚姐姐一向果敢有决断,以大局为重,为何在如此危急时刻,却在原地停滞不前,磨磨蹭蹭?
他一急,额头上冒出汗水,将血迹都冲得一道一道的,嗓子像是窒住一般发不出声音。
戚玉霜忙问:“永先,怎么了?”
杨陵猛地用尽最后的力量,一推戚玉霜的手:“快……快走!”
“去……替我……将信传到……”
“我知道。”戚玉霜目光坚定,解开他腰间狮蛮带,剥下他外层铁甲,“我会去,但不会一个人去。我带你一起走。”
声音传到杨陵的耳朵里,让他不禁怔住。
果然是戚玉霜,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点也没有变。他闭着双目,一滴泪水缓缓地滑落下来。
蒙崖关失守,家破人亡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追杀几天几夜,身中数刀的时候,他没有哭。
滚鞍落马,在荒山野岭意识朦胧地等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父亲去世,他孤身杀出重围送信,身前是敌人,身后没有退路,由不得他有半分软弱。
但是此时此刻,他看到戚玉霜如同神兵天降,像梦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戚玉霜用手顺着他的后背,怕他哭岔了气,伤到肺腑。
待他情绪稍微稳定,戚玉霜蹲下身,道:“你稍微忍忍,可能会有点痛。”
哄小孩吗?杨陵口中说不出话,心里却这样想。
戚玉霜将他上半身扶起,背在她的后背上,将杨陵的铁甲裹在他背后,从两侧延伸绕到她的胸前,然后用狮蛮带紧紧地将两人的腰部系在一起。
这样,杨陵就以一个极为稳固的姿势,被她背在背上,腰部用狮蛮带捆在她腰上,铁甲护住杨陵的后背,应该能够防住□□分的危险。
剩余的两分,就靠她的应变了。
“护心镜……”杨陵趴在她背上,还不忘提醒她将自己的护心镜系在胸前。戚玉霜一身轻便衣袍,连个甲胄都没有穿戴,杨陵的铁甲再宽,大部分也盖在杨陵身上,几乎覆盖不到戚玉霜的要害部位。
戚玉霜道:“你戴着就行,我不需要。”
杨陵没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兴之所至、偶然为之的自大给气晕过去了。
戚玉霜动了动,杨陵虽然是个少年人,加上一身铁甲,重量着实不轻。但一会骑在马上,戚玉霜自信还是可以驾驭的。
她拎起杨陵的镔铁枪,跨上踏雪马背,两个人坐在马背上。杨陵身上有伤,不宜长途跋涉,兼之要向天奉帝传递蒙崖关失守的消息,戚玉霜不再犹豫,双腿一夹马腹,踏雪向镇北关的方向重新奔驰而去。
踏雪不愧为西域名马照夜玉狮子,奔跑之间,马背极为平稳,不然戚玉霜真怕给杨陵再颠出内伤来。她怕杨陵伤势太重,意识迷糊睡过去,便抓紧问道:“蒙崖关是如何失守的?”
杨陵的脑袋伏在她肩膀上,气息微弱:“我不确定。”
戚玉霜眉头微微蹙起:“是犬戎偷袭?”
杨陵摇头:“不,家父与犬戎对峙了三日,汪将军派使者前来,让我们……回报情况。”
戚玉霜瞳孔一凝。
汪合知道犬戎大军已经到了蒙崖关?
那镇北关的大军为何毫无调动,甚至没有出兵增援?反而是全部退守在镇北关按兵不动?
天奉帝一定不知道这件事,不然周显一定知道蒙崖关有战事!
她和周显分析战局时,周显明显是对骁山防线的情况知之不多,对蒙崖关犬戎兵临城下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是汪合!
戚玉霜手指骤然攥紧。
是汪合在欺上瞒下!
她强压怒火,对杨陵道:“然后呢?”
“然后……”杨陵面色痛苦,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无异于最深沉、恐怖的噩梦。
“当夜,蒙崖关城门被攻破,家父预料未及,紧急点兵,回守城门……”
他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一万将士,站立城门之前,誓死不退。全部……殉国。”
戚玉霜猛然一拳砸在空中。
她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
蒙崖关乃骁山防线重镇,城墙之巍峨,城门之坚固,几乎可以与骁山关、镇北关媲美。
犬戎骑兵,历来最不擅长的就是攻城,尤其是对于城高壁厚的关城,束手无策是常有的事。大部分时候,犬戎的办法是以困代攻,切断城中补给,消耗城中粮草,最终拿下城池。
他们怎么可能在夜间轻易攻破城门?
是汪合派来的那个使者!
他与里应外合,打开了蒙崖关的城门!
戚玉霜的手克制不住地发出颤抖,她冷声问道:“那个使者,是谁?”
杨陵却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戚玉霜心中一抖,回手一探杨陵的鼻下,幸好,还有呼吸。
她高高悬起的心落回到地上,看来杨陵只是呼吸声太过微弱,应该还是身上的伤势伤及了五脏内腑,又经历几天几夜的追杀,心神俱疲,此刻一旦放松,就直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心中开始慢慢地思忖,看来那天在戚府后宅见到的夫人,就是犬戎的奸细无疑了,也许是她在代替汪合向犬戎传递消息,而那个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就是常年在夫人与犬戎人之间通风报信的信使。
只可惜那天没有抓住他,不然可以严刑逼供,从他的嘴里问出一系列事情的真相。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杨陵送入镇北关中,以此消息通知皇帝,暗中拿下汪合兵权,否则镇北关也会像蒙崖关一样,在一夜之间,危在旦夕!
踏雪的速度如同一阵风,转眼之间,已经远远地看到了镇北关的轮廓。
关前,犬戎人马正在安营扎寨,营寨之中军容也十分严整,可见忽勒古治军有方。犬戎的营寨将镇北关关门牢牢困住,城中之人想要从这里逃出,难如登天。同样,外边的援军,也无法进入镇北关。
但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杨陵生命垂危,镇北关中汪合随时可能发难。
戚玉霜心中冷笑一声。
纵使你再千军万马,今天这军营,我也要一枪一骑,闯上一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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