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酒杯被重重地砸在地面上,酒水四溢,蜿蜒宛如殷红的血迹。
娄邪单于苍老的脸上布满阴沉之色,眉间深刻的皱纹在这一刻更显得道道分明。
见娄邪单于发怒,魁梧的男人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自从七年前大王子命丧北辽河,娄邪单于的精神状态就一日不如一日,开始喜怒无常,动辄打骂,后来则稍有不顺心,就将人活活抽死,谁也不敢对他有所忤逆。
娄邪单于盯着地上男人的身影,阴沉的眼神中充满着怒意:“哈尔齐,你刚才说,忽勒古伤重,难以出战?”
“正是。”哈尔齐低着头,声音恭敬,“忽勒古今天不幸被冷箭所伤,正在救治。”
“废物!”娄邪单于一把将桌子猛然掀翻,桌子上的杯盘倾倒了一地,脏污甚至溅到了哈尔齐的脸上。
哈尔齐直挺挺地跪着,不敢有半分避让,任凭汤汁沾在自己的衣袖上。
娄邪单于重重地喘了几下,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默硕和阿木赤呢?他们到了吗?”
哈尔齐态度依旧是十分的恭敬:“回禀单于,阿木赤将军过临阳,被守城将领阻拦,身死城下,余师已经逃回军中,据他们所说,守城的是……大孟的卢辞。”
“卢辞?”娄邪单于抬起松弛的眼皮,“忽勒古不是说卢辞在镇北关吗?”
“正是。微臣怀疑,临阳城中的守将不是卢辞,而是另有其人。但如今阿木赤将军已经牺牲,您看忽勒古将军那边是否加以……”
“他们父子一家,都是废物!”娄邪单于咬着牙,从齿缝中发出阴森的声音,“七年前,他的废物儿子在北辽河上就没有保护好我儿,如今交给他的事情,又一件都办不好!”
他一抬手,又是一阵叮咣作响,桌倒椅翻的声音。
哈尔齐默然无语,垂着头不敢作声。
半晌后,娄邪单于勉强平复下来,他眯着眼睛问道:“那默硕呢?”
“默硕将军已经成功绕道进入骁山以内,随时准备与城中里应外合。”
“很好。”终于听到让他满意的答案,娄邪单于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满意与兴奋混杂的狰狞之色。
“通知汪合,一切尽快!”
“是!”哈尔齐应答一声,起身匆匆向王帐外走去。
“等等。”娄邪单于突然从背后叫住了他,“把那个女人带来。”
哈尔齐一愣,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遵命。”
他走出王帐,经过一排排整齐的犬戎营帐,迈过脏乱的便溺之所,终于来到一座矮小的帐篷前。
帐篷中一片黑暗,显然没有人为它点灯照明,帐篷外,负责看守的犬戎士兵已经歪着头哈欠滔天。见到哈尔齐到来,懒洋洋地问道:“来干什么的?”
“单于有令,召三十六夫人前去营帐。”
那士兵听了也不奇怪,冲着帐篷里啐了一声:“臭娘们儿,听到了吗?”
他也是晦气,摊上这么一个差事,这帐篷里都是犬戎军营中最低贱的乐伎,其中有一个还是单于的第三十六房夫人,是多年前走了狗屎运,被单于临幸,才给了一个夫人的头衔。
不过单于的夫人用手指头数都数不过来,比草还低贱,哪里会记得她这么个人物?还不是该在哪待着还在哪待着,想起来了传去唱几首小曲,想不起来的时候,对不起了,就在这窄小破败的帐篷里待着吧。
帐篷里传来一阵窸窣之声,像是几个女子在推搡一个人,半晌后,一道极为动听的声音轻轻响起:
“怎么,是我的死期到了?”
乍一听声音,宛如谷中清泉、树上黄莺,让人耳目一新。只可惜,说话之人空有一副动听的喉咙,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那士兵刚想破口大骂,哈尔齐抬手将他止住,恭敬道:“夫人,单于有请。”
帐篷门口终于缓缓钻出一个人。
与那天籁一般的动听嗓音截然相反,这个女人面貌极为糟糕。按理来说,拥有这样的喉咙,无论如何也应当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可从这个迈出帐篷的女人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美人的迹象。
她蓬头垢面,头发宛如枯草,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简直像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弯弯的眼型带着三分柔媚,隐约能分辨出一些美人的痕迹。
哈尔齐不像身边的士兵肆意打量,他偏过头,不直视女人的面容,拱手道:“这边请。”
夫人哼笑道:“莫非他发了慈心,要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了?”
哈尔齐深深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王帐里,娄邪单于见女人走进来,挥手屏退左右,悠然坐在椅子上,皱纹深深堆起,似笑非笑。
女人并不行礼,双目直视娄邪单于。娄邪单于声音极冷,只吐了一个字:
“唱。”
帐外,哈尔齐听着女人百灵般清亮婉转的歌喉一直不停地唱,直到唱到沙哑。
他慢慢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自己黝黑的面庞。
听女人的声音已经嘶哑到难以入耳,娄邪单于换了一个坐姿,上身后仰,眼睛中露出一片阴鸷之色:
“既然不会唱了,就继续跳舞吧。”
女人顺从地停止了歌唱,摆出一个舞蹈的起手式。娄邪单于挥了挥手,“跳你从前最擅长的,那个,绿袖折腰舞。”
“这里没有绿袖。”女人平淡地回答。
娄邪单于面色骤然一沉,他声音冷厉,阴森地道:“跳。”
女人眼神平静地直视着他。
“很好!”娄邪单于猛然站起,粗大的手掌捏住了她削瘦的下巴,“你现在不跳,是想脱了衣服,在众将面前跳吗?”
听到这句,女人平淡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耻辱的神情,身上的动作骤然僵硬。
“跳!”
女人双手颤抖,缓缓摆出了绿袖折腰舞的姿势。
与她枯瘦憔悴的外貌无关,女人的身影透过灯光,倒映在王帐白色的幔布上,一举一动,优美如同白鹤,窈窕舒展,仿佛卷着江南三月的春风,又如燕衔春泥,弱柳扶风。
帐外巡守的士兵望着这天女般翩翩起舞的影子,一时间都痴在了原地。
娄邪单于盯着她的面容,见她在那一丝耻辱过后,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心中的不满又生了出来。他猛地一抬手止住了女人的舞蹈,俯身靠近她的耳朵,语调阴冷:
“你们大孟的女人,不是最讲究贞烈吗?”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自尽呢?”
女人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她回以同样的冷漠的声调:
“不见到我的女儿,我是不会自尽的。”
娄邪单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面上阴翳之色一扫,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
他黑沉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会见到她的。”
……
一片暖香中,天奉帝来回踱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郑弘道:“陛下,汪将军统兵不力,恐怕不能胜任主帅一职,请您三思啊。”
他心中虽然对汪合有些怀疑,却不敢在通敌叛国这种事上妄下定论。更何况天奉帝极为信任汪合,没有足够的证据,贸然提出,反而会被天奉帝直接否认。只能先从统兵不力上下手,让皇帝尽量收回一些兵权。
天奉帝也意识到了今天在城上,汪合面对犬戎大军,确实没有什么调兵遣将的好办法——也许汪合真的不是帅才,只适合做一个普通的将领?
如果真的如此,那不就说明他从前的眼光出现了错误?
天奉帝跺了跺脚,终于坦诚地面对了自己眼光极差的事实,开口请教道:“郑爱卿,那、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郑弘道:“陛下,常言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如今想要击破犬戎,还是要从将帅人选上入手。”
天奉帝眉头皱得更紧了:“卢爱卿重伤不醒,汪爱卿难当此任。如今城中,前军、中军统帅都不能胜任,莫老将军压粮运草还在路上,又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郑弘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微笑:“微臣心中有一个人选,但须得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爱卿但说无妨。”天奉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卖关子。
郑弘道:“此人当年与卢辞小将军齐名,勇冠三军,战无不胜,是真正的将帅之才。祖上世代忠勇,满门英烈,值得托付。”
“却是何人?”天奉帝问道。
“她祖籍幽州辽东县戚家村。”
“姓戚,名玉霜。”
郑弘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天奉帝的眼睛。
正合我意!天奉帝心中的想法被郑弘道破,一时间像是找到了台阶下,把自己羞于启齿的话都说出口来:“但是她父亲……”
“陛下,此乃危机之时,选贤只论本领,不问出身。”郑弘谆谆善诱,“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天奉帝咬了咬牙,一挥袖子,在危在旦夕的关头,终于斩钉截铁了一回:“派传令官传朕圣旨,速往幽州,调戚玉霜北上!”
镇北关就在幽州境内,辽东县距离镇北关也并不遥远。快马加鞭,一天就能抵达。
郑弘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心中默念:
戚小将军,您可一定要赶到啊。
偌大北疆,这次,就要靠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霜:您的包裹无人接收,将安排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