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即将放亮,厚重的云层,宛如北疆天空常年不散的一片阴影,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
汪合不紧不慢地缓缓踱步来到书房,摘下墙上的铁脊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好弓啊,只可惜,未遇明主。”汪合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惋惜。
“太子殿下,您,怎么看?”
无人回答,屋中一片寂静。
汪合叹了一口气,绕过垂挂的地图,点燃蜡烛,将昏暗的书房照得一片明亮。
地图背后,周显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即使处于绝对不利的局面,周显依旧仪态端方,面色平静。
“太子殿下,蒙汗药的滋味如何?”汪合表情戏谑。
周显缓缓睁开眼睛,他如今确实筋骨无力,连抬一抬手指都觉得格外费劲,更不要提大的动作了。
他的指尖微微一颤。
在他里衣的袖口中,紧贴着小臂,有一道冰冷的温度附着在皮肤上,是他最后的武器。幸好此物极为隐蔽,连汪合都不曾察觉,因而没有被收走。
那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暗器,名为梅花袖箭。
他八岁那年曾落水发了一场高烧,幼时的记忆大多模糊。在殿中醒来时,发现贴身里衣之内,小臂上还紧紧绑着这管梅花袖箭。
据他母亲元慧皇后所说,这是当初有人为他专门定制的玩意儿——因为他当时年幼,身小力弱,无法以腕力挥出武器,所以特意复原了这种失传已久的暗器,用来给他防身。
这管梅花袖箭,极轻极细,花分五瓣,一管中有五支梅花箭,只要以手指轻叩,管底盘丝机括就会在悄无声息中瞬间发箭,五步之内见血封喉。
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保命所用,管中只有五支梅花箭,用完就再也没有了。
周显默数汪合与自己的距离。
太远了。
汪合看周显半晌不言,微笑道:“殿下,在想什么?”
周显道:“在想汪将军准备如何杀我。”
汪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殿下说笑了,我怎么会杀您呢?”
周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十分明显:不为了杀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汪合目光中露出一丝怀念之色,口中道:“元慧皇后对我有恩,我……不会杀你。”
周显目光一凝。
他母后仙去多年,在世之时,汪合还没有飞黄腾达,两人似乎没有什么交集,更逞论恩情了。
汪合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合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殿下不必去猜,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周显心中顿时疑惑更甚。汪合起势是在邙谷之战后,此前他不过是军中一副将,连入京觐见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与母后有所关联,甚至让母后为他求情?
汪合像是也知道他心中疑惑,不紧不慢地道:
“殿下,您听说过……赵传庭吗?”
当然听说过,周显的脑海中立刻反应出一个人。
赵传庭,曾经的一代名将,天奉初年以战功擢升为护军将军,戍守北疆。但这位战功累累的将军却并未得到善终,反而是遗臭万年——
当年犬戎南下,赵传庭用兵一时不慎,被困城中,粮草断绝,最终竟然投降犬戎,还被单于招为驸马。
这对于大孟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羞于启齿的一段经历。
大孟自古以来,只有忠臣良将,面对犬戎的威势,纵使没有勇气战死,暂时俯首投降,也早晚会寻得机会逃回中原,绝对没有过像赵传庭这样贪慕富贵,竟求娶犬戎公主为妻的!
天奉帝盛怒之下,不顾众将与皇后娘娘的劝说,将赵传庭留在京中的家眷满门抄斩,全家数十口的首级运往北疆,高挂在骁山关城门之上,用以警示世人叛国之将的下场。
想到这里,周显黑沉的眸子骤然眯起。
汪合眼中波澜不惊,像是在说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看来太子殿下是知道的了。怎么样?是不是从小被当做一个警示世人的故事?”
周显没有说话。
汪合丝毫没有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只可惜,他的幼子当天外出游玩,回家时看到官兵将府门团团包围,吓得不敢靠近,东躲西藏数十天,最终在官道上看到了运送他母亲与兄弟姐妹头颅的车辆。”
“那味道太难闻了,殿下,你知道那种腐败的血液的腥味吗?”
“数十人的血液,流满了一车,蝇蚋嘬之,臭不可闻。”
“那幼子一路乞讨,跟随车辆步行一月来到北疆。他想要质问他的父亲,为什么做这等叛国求荣之事,害得全家枉死?”
“当他到了犬戎才发现,父亲当初诈降,想要伺机逃回大孟。但犬戎人心机深沉,将他困在犬戎营中,寸步不得出,所谓的公主招亲,不过是单于第六十三个女儿——连名字都不配有的那种。”
“他把全家被杀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悲痛欲绝,万念俱灰,横剑自刎。”
“在死前,留给他一句话,我不得善终,乃咎由自取,孩儿自归乡耕种,不可为我报仇。”
汪合的眼神深如幽潭,道:“殿下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周显默然不语。
汪合见他不说话,叹了一口气:“看来,赵传庭的儿子,还是步了他的后尘。”
不仅留在了犬戎,还完全走上了与他父亲相同的道路,娶了犬戎单于不受宠的女儿作为挟制,通敌叛国,将来依旧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大奸大恶之徒。
他轻声道:“殿下,我如果留你一命,你能否寻一机会,为赵传庭将军平反呢?”
周显道:“凭我一人之言,恐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汪合也不强求,摇了摇头,身体仿佛在这一瞬间放松了许多,“好吧,殿下,那么——明日见。”
……
太阳从东方的山岭上升起,骁山在极冷的冬季,竟然也生出了雾气。沿着山脉蜿蜒缥缈,如同一片白纱,笼罩骁山内外。
“报!”传令官的喊声从门外遥遥传来,天奉帝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连忙睁开双眼,略微起身,似乎是想要从门口看到什么熟悉的背影。
郑弘等人侍立在天奉帝身侧,仿佛也有所期待,一齐将目光投注到了门口。
大门打开,传令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众人连忙向他身后看去,却发现空无一人,并没有带回什么人。
传令官跪地回禀道:“陛下,微臣有负圣命!未能将戚小将军带回!”
郑弘双目瞪大:“为何?”
难道是戚玉霜不愿出山,襄助镇北关?
传令官垂首道:“微臣奉旨前去幽州辽东县戚家村传召戚小将军,谁知微臣赶到戚家村时,发现戚家老宅竟然已经荒废多年,杂草丛生,院墙坍圮,像是从未有人居住!”
“什么!”不只是郑弘,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戚玉霜当年离京,虽然没有人相送,但无数人都默默关注着她的离开。她带着戚定远的灵柩回乡,如今不在戚家村,还能在哪里?
传令官继续道:“微臣在村中遍问百姓,都说戚家自从多年前离开戚家村,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老宅。只有七年前戚小将军扶灵回乡,将父亲灵柩与母亲合葬,然后就带着幼妹离开了戚家村,从此不知所踪。”
天奉帝猛然坐回椅子中,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戚玉霜竟然不在戚家村,人不知所踪?
那如今,还有谁能解面前的危局?
天奉帝这时候,才猛然意识到,偌大的大孟朝堂,竟然能沦落到如此无人可用的境地。
明明在十年前,大孟的名将还是济济一堂,能人辈出,如今想要寻到一个能够统兵掌军的将帅之才,竟都不可得了!
“陛下。”高良看到天奉帝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连忙上来为他分忧解难,“如今犬戎屯兵镇北关前,一时半刻恐怕是没有法子使他们退兵。陛下龙体万金之重,如何能长期身居险地?不如先回銮关内,再做打算。”
郑弘看了高良一眼,心想,高良这回说的还算是个人话。他心里也是同意这个想法的,镇北关就在犬戎阵前,太过危险,皇帝长期待在这里,安危实在难以保证。不如先保圣驾回转关内,再召集能兵强将以退犬戎。
高良见天奉帝面色松动,又补了一句:“等上一年半月,犬戎粮草不济,说不定……说不定就会退兵了呢?”
郑弘差点没气晕过去,高良这个人,说了半天,还是不改草包本色,他不是担心圣上的安危,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吧!
天奉帝其实心中早已赞同高良的主意。高良能得圣眷这么多年,靠得可不仅仅是高贵妃的荣宠,还有他对天奉帝心理的敏锐把握。
如今请不到戚玉霜掌军,天奉帝心里也升起了恐惧,但又不好直接答应,显得自己身为帝王太过怯懦,于是他深沉思考了片刻,道:“郑爱卿怎么看?”
郑弘无奈,只得顺着高良的话道:“臣附议。”
天奉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那明日就由汪爱卿主持,暂时回转幽州,再做图谋。”
“是。”众人垂首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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